钱玉楼死了。
钱锦儿详细检查了一遍,并非假死的手段,是的的确确死了。
钱玉楼之所以会死,非战之罪,只是大势所趋,不过这个女人在临死之前,又在钱家留下了一颗钉子。
钱锦儿望着钱玉楼的尸体,神『色』复杂。
佛祖说有三毒,名曰:贪、嗔、痴。世人皆有贪念,关键不在于定力如何,而在于权衡利弊之后的诱『惑』到底有多大。钱锦儿也不例外,她有贪念,她之所以不曾去动家主之位的心思,关键在于风险太大,不值得,现在钱玉楼给她摆出了一条康庄大道,几乎没有什么风险,又让她如何不动心。
钱锦儿陷入天人交战之中。
正如钱玉楼在临死之前所言,都在她的一念之间而已。
钱玉楼已是走投无路,就如棋盘上陷入绝境。不过钱玉楼的大龙死而不僵,于是她将自己化作一颗棋子置于棋盘,以自己之死盘活了死棋,成为决定胜负的劫。
如果钱锦儿决定坐视钱玉龙去死,那么便是钱玉楼胜了半子。
钱锦儿明白这个道理,可她仍旧陷于两难之间,因为这本就是光明正大的阳谋。钱玉楼洞彻人心,抓住了一个“贪”字,便让一直冷静自持的钱锦儿『乱』了方寸,进退维谷。
这让钱锦儿不由想起了一个名为《天局》的故事,有棋痴在严冬深夜访友,遭逢大雪,于山林之间『迷』路,偶遇仙人,两人在旷野之间以百丈深谷之下的谷地为棋盘,以黑石白雪为棋子,双方搏杀一夜,最终棋痴以自身为棋子,跪死在棋盘一角而锁定胜局,被赞誉为“胜天半子”。
她不由喃喃自语道:“钱玉楼,你也想要效仿‘胜天半子’之举吗?”
另外一边,落花台上只剩下李玄都和秦襄一行人。
李玄都已经将“冷美人”收归刀鞘,问道:“秦都督接下来有何打算?”
秦襄想了想,说道:“我本打算继续北上,不过现在看来,却是要从长计议了。”
李玄都道:“我曾问询过钱家的大公子钱玉龙,他的建议是南下,那边有慈航宗的照拂,可以出海去婆娑州或是凤鳞州,在海外之地暂避风头,待到情势有变,再回来就是。不知秦都督意下如何?”
秦襄摇头道:“若是避祸,那我大可留在龙门府就是,那里有万象学宫,学宫的司空大祭酒与我相交深厚,足以庇护我的安危。”
“既然都督是如此想,那有些话,我便可以说了。”李玄都道:“其实我也不赞成都督去海外避祸,也许这些话有些站着说话不腰疼的嫌疑,可我还是觉得,都督应该继续北上,去见一见那位辽东总督。”
闻听李玄都此言,几位对于秦襄忠心耿耿的随从都『露』出不快之『色』,若非刚刚是李玄都救了他们,恐怕此时已经有人出言驳斥。因为在他们看来,天大的事情都不如都督的安危,李玄都此言,的确是不讨喜。
不过秦襄却是不怒反笑:“若是旁人说这话,自然是有站着说话不腰疼的嫌疑,可换成你这位紫府剑仙来说,就万万没有这个道理,你的事迹我也知道一二,在对待张相一事上,我不如你远甚。”
不等李玄都开口谦让,秦襄已经是一摆手道:“亚圣有言:‘义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我当年也是读圣人典籍的书生,自当遵循圣人之道。”
直到此时,李玄都才开口道:“虽说秦都督已经有了定见,但如何去辽东,还是要好生谋划一番,以免再出其他事端。”
秦襄道:“我与金陵府钱家并无什么往来,但是与松阴府孙氏还算有些交情,我打算先去松阴府落脚。”
“也好。”李玄都点头道:“只是我还有许多杂事在身,却是不能与秦都督同行了。”
“无妨。”秦襄忽然想起一事,问道:“对了,紫府如何知道我身陷囫囵?”
李玄都坦然道:“实不相瞒,当初我之所以要寻找秦都督,也是存了与秦都督共商大计的心思,只是没想到秦都督比我更快一步,已然决定北上,后又得知朝廷意图对秦都督下手,这才一路追来,想着援手一二。如今秦都督已然脱困,那我此行也算功德圆满。待到我了结诸般江湖恩怨之后,也会北上与秦都督会合。”
秦襄笑道:“那我就在赵政的官邸等你。”
李玄都还是有些不放心,问道:“秦都督,这位辽东总督当真信得过?”
“信得过。”秦襄轻抚胡须,道:“如果天下没有他,怕是又要多出一位女子皇帝喽。”
李玄都点点头,道:“那就一言为定。”
秦襄抬手做了个举杯的动作,遗憾道:“可惜无酒。”
……
正所谓有其父必有其子,钱一白是个多情种子,惹下了无数风流债,最终死在了那名被牝女宗收为己用的昔日旧情人手中。
用钱一白自己的话来说,这是求仁得仁。
钱玉龙也是半个多情种子,之所以说是半个,是因为钱玉龙并不滥情,这些年来除了在正妻和柳玉霜的身上下了许多功夫之外,并未在其他人身上耗神,就算偶有几个,也是逢场作戏居多,远不如他老子那般“战绩辉煌”。
在钱玉龙返回金陵城的时候,城内局势已经彻底稳定下来,各路邪道高手逃散一空,官军的“叛『乱』”也被镇压下来,“叛『乱』”的贼首,也就是江州总兵,已经伏诛,其余人从犯也都已经束手就擒,出身于江州本地士绅的江州副总兵带兵围了总督府,不过美中不足,江南总督赵宗宪并没有返回总督府。
自从天宝四年以来,朝廷衰弱而地方势大已经成不可挽回之局势,而一地总督只是地方势力的代表人物,如果总督选择与地方士绅为敌,那么总督倾覆也就在顷刻之间,赵世宪便是一个绝佳的例子。
当然,这些士绅不会公然与朝廷做对,而朝廷也无力问责,双方会继续保持默契,于是所有的罪责都必然会落在总督的身上,那么赵世宪就算侥幸不死,其结局也已经注定。
至于陈舫,他同样没有返回织造局,想来是与赵世宪一起逃出了江州。
钱玉龙直接来到总督府,堂而皇之地坐在总督府的大堂上,拿起那块代表着总督权威的惊堂木,轻轻摩挲,然后感叹道:“朝廷设有辽东、幽燕、秦中、荆楚、齐州、江南、蜀州七大总督,前些年时蜀州失陷,蜀州总督被撤销,如此便是还剩下六大总督,今日过后,怕是只剩下五大总督了。”
如今的江州布政使侍立一旁,赔笑道:“赵世宪倒行逆施,竟然在落花台上大放厥词,说什么为了保住他赵世宪的项上人头,勠力同心,共赴时艰。还说什么他好不了,别人的家人一个都别想跑。实在是昏了头,瞎了心。”
“赵世宪丧心病狂,不得人心,被江州百姓所唾弃,赶出了金陵城,如今已是惶惶如丧家之犬。”钱玉龙放下手中的惊堂木,微笑道:“依我之见,此人与宦官陈舫一定是逃往芦州,去那荆楚总督的行辕搬救兵去了,我们不必管他,任他遭天下人唾骂,我们只管做好我们江州自己的事情。”
几位官员同时道:“是。”
钱玉龙从大案后起身,向外走去,吩咐左右道:“对了,我也该去见一见我那位妹妹了。”
就在此时,一位钱家供奉来到钱玉龙身旁对他耳语几句。
钱玉龙一下子怔在那里。
钱玉楼竟然已经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