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放亮时,李玄都一行人终于翻过五龙山,来到平安县城的城外。
之所以要在晚上赶路,是因为掩人耳目之故。这一路行来,昼伏夜出,即使是走驿路官道,也少有人能看到他们,让青鸾卫愈发不易追寻他们的踪迹,就算青鸾卫发现了线索,那也是许久之后,足以让他们走出很远。
县城也有门禁,需要出示路引文牒,这也是最容易留下踪迹的地方,好在胡良在这方面经验老道,提前准备了十几份不同身份来历的路引,每入城一次,便换一个身份,用完即作废,不虞青鸾卫会从这方面看出蛛丝马迹。
至于这些路引从何处来,其实也简单,江湖上多的是这类旁门左道的本领,诸如闻香堂、万笃门、听风楼、白莲坊,虽然不是宗门,但胜似宗门,经营各类买卖:买人、杀人、保人、绑人、寻人、打探消息、放出风声、仿造文书等等。四家各有所长,诸如听风楼,顾名思义,就是长于打探消息,万笃门擅长刺杀,白莲坊擅长保人,闻香堂则是长于伪造文书,胡良的这些路引文牒就是从闻香堂中购买,几可『乱』真。不过花费也相当不菲,就拿路引文牒来说,一份就要一枚太平钱,足以让寻常人等望而却步。
这次的路引文牒是个童生身份,虽说不能像秀才那般直接省却路引,但也是实实在在的读书人身份,守门的兵卒不敢为难,让马车顺利驶入城中。
李玄都一行人入城之后挑了家相对偏僻的客栈,在客栈后院放好马车之后,立刻有老板迎了上来,让李玄都不由想起芦州怀南府的太平客栈,只是这里的老板显然不是什么深藏不『露』的高人,见到胡良和李玄都这两位江湖中人之后,很是客气,甚至是有些低声下气,委实是这年头的大侠都不好惹,动辄就是大打出手,把店里砸个稀巴烂,前不久的时候,就在前街的悦来客栈,一位外地剑客与两位当地游侠儿一言不合大打出手,从客栈一楼大堂打到二楼客房,再从二楼客房打到楼顶,把里里外外打了个稀烂,就连屋顶上的瓦片都被生生揭下一层,事后那位外地剑客直接一走了之,两位本地游侠儿顾忌名声,丢下了两锭银子,也不过二十两而已,就连重新铺瓦的钱都不够。悦来客栈的东家倒也干脆,直接把店面盘给别人,洗手不干了。
有这样的先例在前,老板敢招惹这些江湖豪客吗?自然要当成大爷供起来,殷勤推荐店里的招牌饭食好酒,李玄都已经辟谷,吃不吃都在两可之间,不过胡良作为一名武夫,还是要吃些东西的,尤其是在受伤而损失大量气血之后,除了服用丹『药』和假死入眠之外,还要大量食材,传说中许多沙场上的万人敌常常是一日九餐,日啖三牛,绝非空『穴』来风,所以李玄都又要了几样酒菜,并且让老板直接把饭食送入后院客房之中。
不多时后,一名半老徐娘的女子亲自端来酒菜,腰肢纤细,曼妙身材足以弥补脸蛋的不足,放下酒菜之后,老板娘的视线扫过三人,那个小丫头也就罢了,虽然是个小美人的胚子,但毕竟还未长成,至于胡良,很符合江湖人士的样貌,也就那么回事,倒是这位年轻公子,却是一副美姿容,不像是走江湖的粗胚,像是书香人家里走出来的读书郎。
胡良拿过酒坛,一掌拍去泥封,轻嗅一口,抬头笑问道:“这酒不错,有什么名堂?”
老板娘最怕这种粗汉人物,最是不懂怜香惜玉,不由多了几分小心,以软软吴语轻声说道:“这是我们店里自己酿的花雕酒,没什么名堂,只是不曾偷工减料,所以才会这般醇香。”
胡良举起酒坛喝了一口,赞道:“这酒不错,可以说是物美价廉了。”
老板娘掩嘴娇笑道:“小本生意,可不敢像那些大客栈一样店大欺客,只能走薄利多销的路子。”
胡良又闲扯了几句之后,忽然问道:“最近城内可有异常?”
『妇』人顿时面『露』迟疑之『色』。
这时李玄都从袖中取出一块银锭,以两指往老板娘的方向轻轻一推,微笑道:“有劳老板娘了。”
钱财动人心,再加上这位俊秀公子的暖心笑容,老板娘立时心动,再不管什么忌讳,伸手拿过银子,说道:“咱们平安献城里能称得上大户人家的有两家,一家是孙家,世世代代都有人做官。一家是龙家,家里有镖局、『药』局、当铺,财大气粗,无人敢惹,可就在今天早上,龙家出事了。”
李玄都和胡良对视一眼,顿时联想到昨夜城外的那八位镖头的尸体,心中有数,然后由李玄都开口相问:“出了什么事?”
老板娘压低了嗓音,“是死人的大事!今早天一亮,就有人看到龙家万成镖局门前的旗杆被人弄倒在地,旗杆断截处十分平整,有人说是以宝刀利剑一下子砍断的。紧接着又有人看到镖局里的镖头、镖师、趟子手被人杀了个干净,总共十几具尸体都被整整齐齐地摆在大门里头。”
胡良问道:“如此大的事情,应该早就惊动本地官府才是,可我们入城的时候,怎么没看到官兵封城搜查?”
老板娘答道:“听说是被龙家的人给压下去了,虽说那位龙家管事下了封口令,不许外传,可这么大的事情怎么瞒得住?如今城里都快传遍了。”
李玄都不动声『色』,继续问道:“还有呢?”
既然已经开了头,老板娘便竹筒倒豆子一股脑说道:“还有就是在龙府大门的牌匾上,多出了九个鲜红的血手印,在门前的青石板上还用淋淋漓漓的鲜血写了九个大大的‘死’字,听说这血就是那些死了的镖头、镖师的心头血,有人说这是恶鬼作祟,定是龙家之有人招惹了不干净的东西,或是做了天孽,才会惹来如此灾祸。”
胡良喝了口酒,又问道:“听说那龙家老爷龙哮云乃是一等一的高手,他就没什么反应?”
『妇』人摇了摇头,道:“未曾听闻,说起来龙家老爷已经久不『露』面,听说是龙家太太主持龙家的大小事情,此事之后,龙家上下现在也是人心惶惶,不知什么时候就要糟了厉鬼的毒手。”
虽说已经打定主意不去理会此事,但听完老板娘的说法,李玄都还是轻轻叹息一声,江湖上的生死仇杀不少,可多半都是祸不及家人,就算有那心狠手辣之辈,就像无道宗的吴师幡之流,做出灭人满门的事情,也不会这般猫戏老鼠的姿态。
胡良轻轻开口道:“老李,都是老江湖了,沉住气。”
胡良为人外粗内细,他的话其实只说了半句,言外之意无外乎是劝李玄都莫要意气用事。
李玄都自然晓得轻重,就算想要行侠仗义,那也得把事情『摸』透了再说,就当下的局势来看,牝女宗来势汹汹,恐怕不仅仅是那年轻刀客一人而已,不是他们两人能阻挡的。
李玄都也拿过酒坛给自己倒了一碗酒,一气饮尽。
直到这个时候,老板娘终于有些回过味来,寻常人等听到这等暴毙十几口人的诡异莫测之事,难免会一惊一乍,可眼前这二位却是没有半点惊惶,可见是经历过大风浪的江湖豪客。
再说话时,老板娘就加了几分小心,问道:“客官是否还有其他需求?若是没有,小『妇』人就告退了。”
李玄都又从袖中取出小半快散碎银子,在桌面上往前一推,“多谢了。”
老板娘犹豫了一下,收起银子,转身离开客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