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继续往平安县方向驶去,仍是由百无聊赖的胡良驾车,李玄都和周淑宁这对兄妹坐在车厢中,继续由李玄都指点周淑宁炼气筑基。
在周淑宁开始凝神运气之后,李玄都便靠在车厢上,与胡良言道:“如今的我境界大损,以前的一身修为如漏尽之水,点点滴滴尽皆消逝,那一身曾经横行河朔的剑道修为暂时是动用不得了,只能用些‘飞剑术’或是‘驭剑术’这类小把戏支撑局面。至于静禅宗的‘坐忘禅功’,此为我养伤的根本,对敌无甚大用,对于我修补境界却是大有裨益,就好似一个裱糊匠,将我气海心湖堤坝上的缺口以砖石重新垒筑。除此之外,可以为用者,妙真宗的‘太乙五烟罗’,正一宗的‘纯阳紫气’,慈航宗的‘千剑观音’,神霄宗的‘无极劲’,清微宗的‘龙虎剑气’,还有就是刚刚从陈孤鸿手中得来的‘人仙炼窍法’,至于其他所学,林林总总,皆是小技耳,不足道也。”
驾车的胡良不曾回头,说道:“普通江湖中人若是能学到其中一样,都是祖上烧高香了。”
李玄都笑道:“祖上烧高香,然后都死在了我的剑下?除了‘坐忘禅功’之外,其余不过是中成之法,顶多是刚刚碰到上成之法的门槛。就拿这‘纯阳紫气’来说,修炼到极致的确厉害,仅以威力而言,丝毫不逊于许多上成之法,可又如何呢?一味至阳至刚,便终也不悟大道,不得长生,哪里比得了‘五雷天心正法’?更何况在‘五雷天心正法’之上还有直指飞升证道的大成之法,唯有这些上成之法和大成之法才是一个宗门的根基所在,至于这些中成之法,哪怕是被我学去,也不伤筋骨。”
胡良轻叹一声,“你说的这些,哪里还是江湖中人,都是他娘的是神仙中人。”
李玄都轻声说道:“什么是江湖?有人的地方就是江湖。你说的那些神仙,若是避世不出,自然不是江湖中人,而是世外高人,可只要他们一只脚踏进了这江湖之中,不管他们修为多高,都是江湖中人。古往神仙千百个,今来江湖只一座。”
正在练功的周淑宁偷偷睁开一只眼,看到此时李玄都脸上的神情很是浅浅淡淡的。无论是南山园中,还是岭秀山庄中,天大的风浪在面前,在他脸上,都瞧不见半分害怕。不过有些时候,她却能从他的眼神中瞧出许多悲恸,就像爹爹每每说起朝局国事时的样子,痛心疾首,娘亲说这叫“感春悲秋”,大人们经历的事情多了,眼神里便会有“春秋”,春是春风桃李,秋是秋风落叶。人生百年,总是有喜有悲,哪有事事如意顺心之人?
正当小丫头神游物外的时候,额头上又挨了一记板栗,随之而来的还有李玄都的斥责,“不怕岔气?专心运功!”
小丫头赶忙收敛心神,开始专心运转李玄都教她的“坐忘禅功”,物我两忘。
李玄都轻轻呼吸一口气,眼神略微复杂。
车夫位置上的胡良问道:“为什么不把这丫头留在自己身边,而是要送到玄女宗的婆娘那里?”
李玄都轻轻吐出一口气,说道:“先不说淑宁本就是被玄女宗宗主看中的弟子,仅就她的资质而言,与寻常人很不一样。如果她中途不遭夭折,那么她此生成就不会低于天人境。如果她还能有些大机缘,那么她混一个长生境的修为也不是不能。虽说这样的天才只是理论上可能踏足长生境,其中的大部分人都在中途夭折,但总比那些注定此生无望长生之人要好。”
胡良更加疑『惑』,“这样一个好苗子,你就更应该带在身边好生教养。”
李玄都摇头道:“她和你不一样,天良你不但有先天境的修为,而且还行走江湖多年,就算没有我这个紫府剑仙,你也是西北一枭,在这江湖上有自保之力。可她不一样,她只是个没有自保之力的孩子,而我也不再是当年的紫府剑仙,若是遇到什么危险,我未必有能力护她周全,若是她有个闪失,岂不是又让我重蹈当年白月、白圭的覆辙。”
提到张白月,胡良破天荒地沉默了,若是没有帝京一战,说不定现在他就要喊那位女子一声“弟妹”,可惜佳人芳踪渺渺,只剩下活着的人黯然神伤。
李玄都轻声道:“为了这孩子的以后着想,我必然要为她选一个合适的去处,纵观二十二个宗门,邪道十宗是什么德行,我就不多说了,不否认其中有『性』情之人,可终究是少数。再看正道十二宗,你常说他们是道貌岸然,既然是道貌岸然,那么总归还是做一做表面功夫,总比连表面功夫也不想做之人要好些,再考虑到淑宁是女儿身,正一宗和静禅宗便不适合,最好的去处是玄女宗和慈航宗,正好玄女宗的人本就有意将她收为弟子,算是两全其美之事。”
“还有就是我的一些私心,希望这个孩子在日后能做一个好人。”李玄都继续说道:“儒家亚圣说,人『性』本善,荀卿则说,人『性』本恶,无论『性』善『性』恶,最后还是要受后天环境的影响,一个同样的胚子,把他放到两个工匠的手中,最终做出的作品是不会相同的,就像淑宁这块良才美玉,放到玄女宗的手中和放到牝女宗的手中,其结果也必然是天差地别。”
胡良啧啧道:“那玄女宗可是赚大发了,白得一个被你亲自教导的弟子,远非那些寻常弟子可以比拟。”
李玄都摇头笑道:“那你也太高看我了,也太小看玄女宗了。”
胡良哈哈笑道:“如果有一天,提起‘李玄都’这三个字,能够盖过玄女宗,甚至是压过正一宗、清微宗、静禅宗,就像正一宗的老掌教,清微宗的老宗主,名列老玄榜上,那便不算高看。”
李玄都唏嘘道:“如果我之前不曾坠境,可能还有点希望,如今却是难了。”
胡良感慨道:“不知道你们这辈人里,将来谁的成就最高,能够名列老玄榜中。”
李玄都微笑道:“抛开我自己不谈,我赌苏云媗,你呢?”
胡良道:“那我就赌颜飞卿,或者是玉清宁,你觉得如何?”
李玄都摇头道:“孤阳不生,孤阴不长。”
胡良同样摇了摇头,对于李玄都的答案不置可否,记起一事,问道:“除了正道十二宗之外,不是还有邪道十宗吗?比如那个牝女宗的宫官,以及忘情宗的秦素,都是极为出众的女子。”
李玄都淡然道:“占尽先机不算什么,关键要看谁能笑到最后。”
愈显少女娇憨气的宫官在弃船登岸之前特地穿上了一双绣鞋,金缕银线,绣着一对戏水鸳鸯,腰间再束一条白玉镶翠织锦,着一身白绢珠绣长裙,整个人华贵难言,配上身后的雄壮随从,倒像是哪家的千金小姐出门游玩。
她背负双手,光明正大地走入平安县城。
身后的抱剑女子面无表情,佩刀男子却是嘴角勾起。
作为小姐的心腹之一,他自然知晓小姐来这平安县的目的之一,就是想要一雪当日之仇,那么八成便要好些颗人头落地,这些脏活累活,小姐是不屑于亲力而为的,多半要由他做,那他腰间的这把“歃血”又能饱餐一顿。
走在最前面的宫官忽然停下脚步,跟在她身后的男子也随之停下脚步,然后顺着小姐的视线望去。
只见一座富丽堂皇的府邸,大门上方悬挂着“龙府”牌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