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良吐出一口鲜血,随手将大宗师『插』在身旁地面,盘膝坐下,开始运转气机恢复伤势,同时忍不住破口大骂,“老子没死在无道宗的手里,却差点栽在这老匹夫的手中,活该你这老匹夫死不瞑目!”
李玄都收回青蛟和紫凰,扫了一眼陈孤鸿的尸体,没有说话。
人死事了,天大的恩怨,不过一死而已。一死之后,恩怨两清。
当年李玄都从正一宗手中救下了陈孤鸿,可以说陈孤鸿是因李玄都而生,那么今日他被李玄都以飞剑定住命门,又是因李玄都而亡,世间之因果,一饮一啄,早有天定。
对于陈孤鸿的作恶,以及他的恩将仇报,厌憎自然有,只是谈不上如何刻骨铭心,委实是他在过去的十五个年头里,见过太多此类事情,已经有些麻木。人在江湖,想要不被大江大浪淹死,想要出人头地,想要扬名立万,少不得昧着良心做事,可昧着良心的次数多了,便忘了良心到底是什么,一味利己,终是万劫不复。
正如商人富贾们常说的一句话,小富在于勤,中富在于术,大富在于德。像陈孤鸿这般,能走到今天这个地步,必然少不了“勤勉”二字,也不会拙于谋略术势,可唯独少了一个“德”字,便注定难成大事,纵使一时得势,也难以持久,终有一日要还回去的。
这些话,陈孤鸿未必不会明白,只是利益放在眼前,青云捷径就在脚下,又有几人能不受诱『惑』?说到底,还是知易行难罢了。
李玄都又将视线转向胡良,问道:“天良,需要我为你护法吗?”
胡良摇了摇头道:“我的伤势不算太重,尚有一战之力,这座南山园里的小鱼小虾还不能将我如何,你还是赶紧看看小丫头去,别让她出了什么岔子。”
李玄都嗯了一声,往他们居住的院子掠去。
说一千道一万,他和胡良不是来杀人的,杀青鸾卫的高手,杀南山园的陈孤鸿,根本缘由是自保,若是小丫头出了什么差错,那么他这次甘冒风险来芦州又是为了什么?再赶去龙门府又还有什么意义?所以小丫头不能有半点闪失。
当李玄都回到院子的时候,身形猛地停下,望向此地的一个不速之客,生出几分杀意。
从小姑娘的房间里缓缓走出一个胖子,天生一副笑脸,不笑也似笑,像是个做买卖的商人,不过此时他的右手中握着一柄把大名鼎鼎的文鸾刀,左手按住周淑宁的肩膀,将文鸾刀搭在周淑宁的脖子上。
此人正是芦州青鸾卫指挥佥事,曾在怀南府和风阴府的边境渡口设立酒店,这次跟随辜奉仙和白愁秋来到此地,便由他来缉拿周听『潮』的女儿周淑宁,他来到此地拿住小丫头之后,就在此地等待两位大人的消息,结果看到山庄大阵开启,声势浩大,愈发不敢贸然走动,直到大阵烟消云散之后,他才敢出来看看情况,结果就看到了李玄都。
这个像商人更多过像青鸾卫的胖子,额头上渗出细细密密的汗珠,甚至就连手中的白刃也微微颤抖起来。
李玄都虽然不认识此人,但却认得他手中文鸾刀,已是将他的身份猜出个七七八八,开门见山地说道:“我不想再造杀孽,你把人放了,我可以不杀你。”
胖子额头上的汗珠愈发细密,握刀的右手颤抖得愈发厉害,刀刃本来就与小姑娘的脖子极为接近,再一颤抖之后,顿时划出一道浅浅红线,小姑娘死死咬住嘴唇,不肯哭出声来。
极度紧张的胖子对此浑然不觉,只是如临大敌,可李玄都却看得清清楚楚,然后真真切切地生出几分杀意。
胖子牙齿打颤道:“这位大侠,小人只是奉上官的命令行事,万无与大侠做对的心思,大侠明鉴,定要说话算数。”
李玄都望着脸『色』苍白的周淑宁,面『色』上不显,心底怒意杀意皆有。他自小无父母双亲,被师父从死人堆里捡回来的,因为天资根骨极佳的缘故,又为众师兄所忌,谈不上什么师兄弟情谊,故而除了师父之外,再无亲人,这些年来孑然一身,直到遇到小姑娘,大半个月相处下来,倒真是把她当作自己的半个妹妹看待。
李玄都加重了语气沉声道:“放开她。”
胖子吓了一跳,反倒是愈发不敢放开周淑宁,按着小丫头肩膀的左手不自觉地加重力道。
小丫头虽然已经踏足御气境,但毕竟是跳过了固体境,所以吃痛之下,忍不住轻哼了一声。
胖子对此毫无所觉,只是望着李玄都,颤声道:“还请大侠发个誓言,只要大侠立下誓言,我立刻放人。”
李玄都轻声道:“你没有机会了。”
下一刻,只见李玄都袖口处青芒一闪。
胖子根本没来得及反应,双眼猛地睁大,在眉心位置出现一个幽深血洞。
当啷一声,他手中的文鸾刀落地,整个人也随之向后倒去,激起一圈尘土。
周淑宁还有几分惊魂不定,仍是死死咬住自己的嘴唇,小脸苍白,直到李玄都走上前来,都未曾回神。
李玄都轻唤一声,“淑宁。”
周淑宁没有反应。
李玄都蹲下身,轻轻拍打小丫头的后背,柔声道:“小妹不怕,有哥哥在。”
周淑宁这才反应过来,哇的哭出声来,伸手抱住李玄都的脖子,带着哭腔道:“哥哥,我还以为你们不要我了。”
李玄都把她抱起来,柔声道:“怎么会不要你呢?其实是有人请我和你胡叔叔喝酒,我看你没有睡醒,便没有叫你,只是没想到会有贼人,吓到你了,是我不对。”
小姑娘把头埋在李玄都的怀里,轻轻抽泣。
小小年纪,遭逢大变,没了爹娘。在不知不觉之间,小姑娘已经将李玄都视为自己在这个世上的唯一亲人。
小姑娘之所以会哭,会伤心,不是因为她被那个胖子劫持了,而是她以为李玄都不要她了,所以她被人用刀架在脖子上的时候,没有哭出声来,可见到李玄都之后,却是再也忍不住泪水决堤。
江湖上的情感无非四种,恩怨情仇。
轻恩之人寡义,薄情之人『性』凉。
李玄都是何种人?他不轻恩,也非薄情,只是经历离奇,在外人看来就像一个荒诞不经的故事传说,他在这故事中,有过风光得意,也有过狼狈不堪。
江北河朔之地,一人一剑独行,意气风发。
西北边塞狼烟,结伴行走江湖,豪情万丈。
帝京风起云涌,『乱』局邂逅佳人,互倾衷心。
只是无奈人力有时而穷,最终无力回天,黯然退场。事后无数次梦回当年,夜半惊坐而起, 挂在床头上的三尺青锋颤鸣,身在樊笼中,胸中有块垒,一腔积郁无处宣泄,唯有将这些尽数埋在心底。
江北群雄视他为刀兵相向的仇人,胡良视他为生死相交的恩人,张白圭把他看作知心交底的友人,张白月把他看作此生相托的良人,同门师兄则把他看作欲除之而后快的挡路之人。
十五个花开花谢,十五个风雨春秋,让他大多都可以淡然处之。
唯一让他不能释然的是张白圭和张白月兄妹之死,所以他不希望在周淑宁的身上重蹈覆辙。
待到小丫头抬起头来,李玄都伸出手指擦去她满脸泪水,轻声道:“淑宁不哭,小妹不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