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恢复了大概半数气机之后,李玄都顺着楼梯登上二楼,虽然二楼的廊道已经被钱行生生震碎,但对于李玄都来说,却不算什么,他轻轻一跃,身形如风中落叶,飘进了丙字号客房中。
此时客房中的小姑娘已经不再像先前那般木然,可也好不了太多,正呆呆地望着父母的遗体无声落泪。
当她抬起头看到出现在门口李玄都时,脸上浮现出毫不掩饰的惊惧之『色』,下意识地向后退去,最后整个人在墙角缩成一团。
李玄都也没想着一个小姑娘在接连经历丧父和丧母之后,还能正常接纳旁人,只是缓缓开口道:“我叫李玄都,受人所托,来救你们一家三口,只是很抱歉,虽然我已经尽力而为,但还是没能救下你的父母,希望你在日后的岁月里,不要对我心生恨意。”
小姑娘望着李玄都,更加畏惧。
李玄都自嘲一笑,自言自语道:“人心多变,尤为是欺软怕硬。这世间就有那么些人,升米恩斗米仇,我曾经见过一个被贼人打劫的『妇』人,在垂死之际,敢去恨那些见死不救的路人,发誓变成厉鬼也要让路人陪葬,却不敢恨那些真正将她置于死地的贼人,你说这是多可笑的事情?”
接下来,客房内的一大一小陷入到长久的静默之中。
许久之后,一直沉默不语的小姑娘终于小声开口道:“我叫淑宁,周淑宁。”
李玄都轻声道:“淑宁,我不希望你变成我说的那种人。你的父母是因为青鸾卫而死,你如果想要报仇,我可以把你送去玄女宗。当然,如果你也对我心生怨恨,将来也想找我报仇,我不会阻拦,只不过到时候后果如何,我不能保证,需要你自己思量。”
小姑娘抬头望着李玄都,与他对视却又默不作声。
李玄都平静道:“周淑宁,我知道这世上有许多事情不讲道理,可你想要在这个世道活下去,在你没有足够的能力与这个世道讲道理之前,不妨退让一步,而今日退让的一步,便是为了明日的更进一步。”
小姑娘沉默了许久,突然哭出声来,“我不恨你,我也不想报仇,我只想要爹娘他们活过来。”
正在楼下一边打扫一边竖着耳朵偷听的沈长生长长叹息一声,在如今世道,能有爹娘都是幸事。就拿他来说,从小就被掌夫『妇』收养,虽说不是双亲胜似双亲,但要说起亲生爹娘,他却是连样子都记不起来,也是一桩心头上的憾事。
客房内的李玄都沉默了片刻,望着梨花带雨的周淑宁,轻声道:“人死不能复生,不过我可以把你送到龙门府去,在那儿有你父亲生前的至交好友,就是他委托我来救人,想来他定会把你当做亲生女儿看待。”
小姑娘哽咽道:“那我可不可以求你一件事情,让我爹娘入土为安。”
饶是经历了无数江湖夜雨的李玄都,在这一刻也是心中大为不忍,在心底悄然叹息一声,蹲下身与小姑娘平视,放柔嗓音道:“这件事就算你不说,我也会做,你也不必担心我会对你有什么偏见,我还不会跟一个孩子计较什么,我方才说那些话,只是想让你明白一件事,这世上没有人欠你什么,所谓的江湖,其实也是一个争名夺利的地方。侠义,固然会有,但也注定不会太多。”
李玄都直起身来,说道:“玉清宁说你的根骨资质很高,也许此生有望天人境,你如今要做的就是好好活下去。”
周淑宁重重嗯了一声。
还有些话,李玄都没有说出口。
其实他与周听『潮』素昧平生,此时的他也不再是可以纵横江北的紫府剑仙,可他还是因为朋友的一诺相求,孤身来到怀南府,近乎是豁出『性』命救人。
他一直认为,生而为人,不应轻易许诺,可一旦许诺,则一诺千金重。
周听『潮』的那位好友曾经在李玄都被江北群雄追杀的时候,相帮过李玄都,所以李玄都在当时许诺日后可以为他出手一次,于是就有了李玄都这次怀南府之行。
不过李玄都觉得这是他与别人的事情,与周淑宁无关,甚至与周听『潮』也无关,没有必要让她知道。
当李玄都带着周淑宁从二楼跃下的时候,沈长生已经把一楼打扫得差不多了,少年无意中看了小姑娘一眼,顿时愣在原地,黑黑的脸庞上竟是涌现出几分红晕。
不得不说,周淑宁年纪虽小,但是已经能看出几分美人胚子的潜质,少年沈长生又是懵懵懂懂的年纪,见到了这么一个粉雕玉彻的同龄人,难免要生出几分别样情思。
李玄都没有理会这些小孩子心思,问道:“客栈中有无草席或是棺材?”
沈长生回过神来,有些被人看破心事的羞赧,不过还是点头道:“棺材是有的,就在客官所住后院客房的隔壁。客官也知道,我们这儿十天半月就要死上几个人,掌柜的说人死为大,不管生前如何,死后总要有个容身之处,便让我打了几口棺材备着不时之需。”
李玄都从袖中抽出四张银票,三张一百两的和一张十两的,说道:“这是给老板娘许诺的银钱,另外我买一口最好的棺材。”
少年应了一声,收起银子便去了后院,不一会儿便拖回一口刷着红漆的松木棺材,虽然做工有些粗糙,但胜在够大,足以放下两个人了。
李玄都又上楼将周听『潮』和他夫人的遗体搬下来,放到棺材中,最后将周听『潮』的头颅也放了进去,在周淑宁的哀切注视下,李玄都将棺材缓缓合上。
沈长生说道:“在太平山脚下有块坟地,是掌柜亲自看的,用他的话来说,不会聚煞,不会生变,可以放心埋人,以往死了人,我都是把他们埋在那里。”
李玄都点了点头,单手托起这口足有上千斤重的棺材,缓缓走出客栈。
周淑宁轻咬嘴唇,不顾外面大雨滂沱,紧紧跟在李玄都的身后。
沈长生犹豫了一下,拿起那把大油纸伞也跟了出去,为小姑娘撑伞挡雨。
走在前头的李玄都回头看了眼一起撑伞的两小,眼神恍惚,随即黯然落寞。
世上谁人不曾少年?
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
李玄都转过头去,身后是一起撑伞走在大雨中的少年少女。
他轻轻叹息一声,在大雨声中,轻不可闻。
十五年间真梦里。何事?长庚对月独凄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