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骈她姥爷家住在村子的最里面,田家村的住户分布很有规律,越老的房子就越接近山脚,越新的房子就越接近乡路,据说会这样是因为村里人家的田地大部分都在山上,当初人们为了方便种植,才会将房子修建的距离田地更近一些。
村上与厂子和镇子上的交流开始越来越频繁,为了方便出入新修房子的人家就将宅基地选择在马路的旁边。
一切建设都是为了更好的生活,这一点不仅在田家村,在附近的其它村镇上体现的也是越来越明显。
孙骈一路向着姥爷家走,途中路过大姥爷家门口的时候,就听得里面一阵鬼哭狼嚎,不用说一定是老爷子回家后在动手收拾敢穿的稀奇古怪的孙子。
听着长贵的呜呼哀嚎,还有大姥姥阻拦的劝解声,孙骈保函同情的从大姥爷家门口快步走过。
踩着石块跳过家门口的小溪后,孙骈在房西侧那颗野生的臭椿树底下看到了正在扇扇子乘凉的老太太们。
如今的日子谁也没有闲钱去商店买那种带着漂亮人物或者优美山水风景的塑料折扇,地里乡间人们用来扇风的扇子基本上都是自己制作的。
这种土扇子的制作方法也很简单,就是找一张硬纸壳,或者找一些软纸张叠在一起,用剪子裁剪成团扇扇面的样子,纸壳的圆边上用棉布包裹,在用浆糊黏上,这样扇面就做好了。
之后找一根拇指粗细的树枝,折成合适的长度,在用斧头将树枝的一端劈开,把之前做好的扇面塞入树枝劈开的一端用力夹稳,在用粗线缝合牢固就可以了。
这种扇子属于废物利用,但是扇风的效果却很好,唯一的缺点就是不太经用,往往是一个夏天过后,新作的扇子扇面纸壳就会折断,明年就只能在做新的。
因为取材的问题,乡亲们所制作出来的土扇子扇面上往往会花花绿绿,出现各种各样的图案文字。
逐渐走进的孙骈就亲眼看到,她大婶子手上的土扇面上,那大大的英文两个汉子清晰可见,在加上边边角角『露』出来的一些英文单词与字母,显然这位应该是把家里孩子不用的就课本给改成土扇子了。
田老太太看着一个人回来的孙骈一点都不意外,就她小外孙那猴子一样的『性』格,此刻怕是早就不知道跑到那个犄角旮旯上房揭瓦去了。
她挥着手上的土扇子对着聊天的一群婆子们说道:“不合你们聊了,我们家小骈回来了。”
说完就起身等着孙骈,两个人一起回了家。
田家老夫『妇』住在正房的东屋,东侧的两间正房都是归他们老两口居住的,而西侧的那两间则是大儿子和孙子们的住处。
老两口的屋子里很有特『色』,所摆放和使用的每一件家具,看起来都不是很惹眼,但用上之后却总能发现一些其中的小心思。
就比如老太太的梳妆台,你如果不知道屋子里有这种东西特意去寻,那是绝对找不到的,因为它被巧手的田姥爷隐藏在了大衣柜中。
那个梳妆台藏了好几十年,为的就是不惹人眼,要知道世道最『乱』套的时候,家里面别说是梳妆台了,摆一对『插』鸡『毛』掸子的瓷瓶,都能被人摁住说是资/本主义作风,脑子里面还残余着地主老/财剥削人的思想。
孙骈小时候有段时间是长在老太太身边的,因而她知道自己的姥姥藏有一些很珍贵的东西。
最近这些年老太太渐渐又把一些东西拿出来用了,看着那台留声机和黑胶老唱片,孙骈很是服气,这些东西都是怎么藏下来的?
老太太从那些黑胶片里挑出一张,磁针放好位置后,胶碟缓缓转动起来,梅先生那纯净饱满,醇厚流利的唱腔立即飘满小屋。
老太太选的这一张胶碟是贵妃醉酒,梅先生的代表作之一,孙骈之前是不喜欢听戏的,总觉得那些戏台上的家伙们口中咿咿呀呀的念词她听不懂,但是梅先生的戏,即便是听不懂词却也品的出韵,是绝对值得泡上一壶好茶慢慢享受,而她姥姥就是这种会享受的人。
田老太太有一套老茶具,泥陶制作而成的,不是什么名家之做,只是很普通的那一种,但胜在用的时间长,几十年不断的烹茶煮茶用下来,现在那把泥陶壶,就算不放茶叶只浇热水,泡一泡之后也会有带着茶叶香气的‘茶水’从茶壶里倒出来。
老太太是真的很用心的在养自己的那把茶壶,但家里面日常待客的时候却觉不会用到,只有在老太太心情好,想要听曲喝茶的时候,这些茶具才会被她从锁着的箱柜里翻找出来。
老太太在茶炉上把水烧好,烧开的带着香味的‘茶水’被从茶壶中倒出来,将其它的茶具都清洗干净。
田老太太煮茶,孙骈就在一旁看,对于一个两辈子都生活在北方,只喝过泡袋茶的她来说,看别人煮茶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
老太太煮茶的茶具很普通,煮的茶也很平常,田家老房子院墙后的后山上生长着几颗野茶树。
每年清明过后田家村这边就开始万物回春,而田家老太太会在谷雨之前挑选一个合适的日子,将安歇野茶树上第一批冒出来的茶芽小心摘下,回家之后用家中的铁锅木铲炒青,阴干之后就是老太太现在正在煮的茶。
孙骈是品不出来一种茶是好是坏的,她只觉得姥姥自己炒出来的这种野茶喝起来入口特别的苦涩,但是苦味过后口中却会余下一点点的回甘与茶香,就是因为贪那一点点的回甘与茶香,原本不喜欢喝茶的孙骈每一次都会主动端起茶杯。
“姥姥,这茶怪有滋味的。”喝过姥姥煮的茶后孙骈如此说道。
“哪里有滋味?”见外孙女一个十几岁的孩子,却学着大人们的样子,有模有样的开始点评茶叶,田姥姥不由得好笑的问道。
“说不上来,就是感觉喝完总想在喝一口,就是想尝一尝那股茶尾的甘甜。”
老太太听完一愣,然后又给外孙女倒了一杯问道:“茶甜?有糖甜吗?”
“没有,这茶水又苦又涩的怎能和糖比。”
“那我用糖水换你这杯茶水好不好?”
孙骈闻言看了看茶杯又看了看她姥姥,摇摇头表示不要。
“为什么,糖水可比茶水甜多了?”
孙骈也不知道为什么,但她现在就是想喝茶不想喝糖,想了几秒钟后回了她姥一句字:“太甜腻得慌。”
老太太闻言低头轻笑,目光却突然混沌『迷』离,仿佛在回忆什么的样子。
但几秒钟之后,老太太的目光迅速恢复清明,她看了一眼神情懵懂的外孙女,抿嘴笑了笑,然后起身下了火炕。
从上衣口袋里取出钥匙串,田老太太在组合大衣柜的最底层取出了一个香樟木的长盒子,用钥匙将挂在上面的小铜锁打开,从里面取出一枚头饰。
那是一枚样式非常古老的女子头饰,通体由水牛角制成,成半圆的扇子形状,上半部的扇面上用鎏金的技术镂空雕琢仙鹤与包边,下半部分则做成了梳子一样的齿状。
那个孩子是田老太太的嫁妆盒,家中很早就有的东西,但这是孙骈第一次见到姥姥从那个盒子里取出东西来。
田老太太握着那枚头饰,来到外孙女的身边,将她头上原本的半月形发卡取下,一边用桃木梳子给她梳头,一边喃喃的说道:“我这些孙辈当中,只有你最没有孩子的样子,别的孩子喜欢糖果、新鞋、漂亮的衣服,偏你却喜欢陪着老婆子听戏、看书、喝这些苦茶。你们家这三个孩子当中,你大哥最稳,将来的日子就算不富足却绝对能安定,因为他知道知足和感恩。你弟弟最聪明,『性』子也最野,你看吧,这村镇绝对容不下他,他一定会飞走,也一定会飞高,但是最终是会跌下来还是安稳着陆,没人知道。”
“至于你,你想的最明白,看似随遇而安却绝不随波逐流,大家都说你听话,但我知道那是因为我们说的正好是你想做的,你心里的主意比谁都立得住,倔强的牛都拉不回来。你能贪苦茶的那一份回甘,就是知道生活的不易,你长大了姥姥很开心。”
孙骈被老太太说的很不好意思,因为她明白不是因为想得通,而是因为前世吃过了亏,坑踩的多了自然就知道怎么躲,也就格外珍惜现在的生活。
田老太太话说完,给外孙女的头也正好梳完,她用皮套在孙骈的头后扎了个小揪揪,将那枚发饰稳稳的『插』在孙骈的头上说道:“人生在世本就难,女人活的更不容易,心里面有主意的女人活的最苦,所以学着,对自己好一点。”
田老太给外孙女梳过头就在没说话,而是回到茶炉旁边继续煮茶听曲,倒是孙骈将那枚『插』在自己头上的发饰小心取下,把玩了一下问道:“姥姥,这个发饰.....。”
“送给你了,姑娘大了就是应该有漂亮的衣服和首饰,你妈就是心太粗。”
孙骈闻言笑了笑,抚『摸』着手中的发饰越看越喜欢,翻过来倒过去观赏的时候,却突然发现这枚牛角发饰背面扇面的底部位置,好像刻着两个小字。
孙骈低下头仔细去看,看了半天才将那两个被磨损的十分厉害分辨出来,那应该是一个人的名字,叫做允娴。
孙骈有些疑『惑』,如果她没记错,自己姥姥的闺名应该是王允娥,那么这位允娴又是谁?为什么她带的发饰会被姥姥小心的收藏起来?
就在孙骈想要问一下的时候,再抬头却发现,原本守在炉前煮茶的姥姥,不知何时已经爬上炕头,依着炕上的软枕侧身睡了过去。
孙骈见状不想打扰老太太休息,想了想就把发饰重新『插』回自己的头上,继续安安静静的喝茶听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