赶在水没入跳水之人头顶的刹那。
李孑提着刚才飞奔过来时顺手从车辕处扯下来的马鞭,挥鞭入水,捆过去把人从水里给扯了出来。
“哗啦,砰!”这一道巨大的水花声和人砸地上的声音把其他还在睡梦中的众人全给给惊醒了。
半刻钟后。
水坝边上重新燃起火把。
火把旁边蹲坐着一个瑟瑟发抖的人影。
把团子他们赶回马车上继续睡,李孑撑着眼睛半靠在坐得板板正正的莫惊澜肩膀上,看着对面缩着脑袋耷拉着肩膀无声掉眼泪的女子,掩嘴打了个哈欠,“姑娘,你有啥想不开,非得大半夜跑出来寻死?”
她的美容觉啊!
吹了!
等了好一会。
对面的人才抽抽噎噎开口。
细声细气,“这位小姐,我不知道你们在此处扎营,我只想找个安静无人的地方,惊扰了你们休息,实在对不住!”
李孑表示自己并不想要道歉。
她无声叹了口气,拨了拨面前的火堆,“能说说为什么要跳河么,或者,你还想再跳一回吗?”
言下之意,不想说,或者不想跳了,就赶紧麻麻利利回家。
这叫个什么事。
“我······我可以在这呆一会吗?”
看出对方不想说,也没那个勇气再跳一回了,李孑站起身,“那姑娘请便。”
对方忙小兔子似的点点头。
回到马车里,李孑一时半会又睡不着了。
“那姑娘估计是附近村子里的,你觉得她为什么会跳河?”
莫惊澜语气清清淡淡的,“无外乎被逼迫,无奈轻生。”
李孑皱了皱眉,“那姑娘看起来比我还小呢?”
“官官想管吗?”
李孑有些纠结,点头又摇头,“天下不平之事那么多,谁能管得过来。但这一件,怎么就恰好被我遇上了呢?”
她不就图凉快露了个宿么?
“惊澜,你觉得这件事我该不该管?”
“问你的心。”
“困,脑子不想转了,问不出来。”
莫惊澜:“······”
很快,李孑就发现她也不用问自己了。
浩浩荡荡的人群,举着火把,朝水坝这边,杀了过来。
为首的有两人。
一个腿一瘸一拐满脸苦相的中年男人,一个满脸横肉膀大腰圆比她身边的男人要粗上两圈的中年妇人。
后头跟着十多个青壮年。
“喜妹!”
“喜妹,听见应一声啊!”
“这死丫头到底藏哪去了?”
“那边有火光,过去看看。”
人群里七嘴八舌,有人眼尖看见快熄灭的火堆。
李孑这下也坐不住了,伸手撩开车帘,“我得过去看看。”
“惊澜,你去团子他们马车那,待会估计会很乱,别让他们下来了。”
莫惊澜点点头,“小心点。”
“放心。”
李孑速度比那群人要快。
她赶到火堆旁的时候,那姑娘正满脸惊慌地踩灭火堆准备往林子深处跑。
之前老是低垂着的头也终于抬起来,露出一张端正清秀的脸,惨白惨白的。
李孑伸手拽住她胳膊。
“你准备跑去哪?那些人是来找你的,喜妹?你确定能摆脱得了他们?”
“不,不行,我不能让他们抓住,我会死的,我会死!”喜妹只知道摇头,李孑能感觉到她全身都在发抖。
“冷静。”李孑低喝了一声,扭头看了眼离得越来越近的人群。
把人藏起来?
还是当面解决?
衡量过后,李孑选择了后者。
拉着喜妹等人过来,“待会乖乖听我的。”
“小姐。”
三个车夫这会也从帐篷里跑过来。
李孑看了他们一眼,“都各自找个趁手些的武器,待会怕是不能善了。”
车夫:“······”继车夫后,他们又要兼职打手了!
不过心里吐槽归吐槽,眼看前面一群人来势汹汹,三人还是乖乖去办了。
“喜妹,你个死丫头,居然敢翻窗!”
那妇人见到找了半夜的人,眉毛艺术,扯着嗓子直接骂开,边说边伸手要把人拽回去。
李孑拉着喜妹飞快往后退了一步,避开挥舞过来的粗壮手臂。
喜妹身体抖动的幅度加剧,看样子是怕极了这个妇人。
石氏视线随即落在李孑身上,目光落在月光下的那张让她油然生出嫉妒的脸上,脸色更加阴沉沉,“你谁啊?”
“我是谁不重要,只不过,”李孑扯了扯喜妹的胳膊,“我是她的救命恩人。她刚刚跳河自杀,恰好被我救了而已。”
“跳河?”
“自杀?”
“喜妹为什么要自杀啊?”
“石大娘,你不是说喜妹是偷了家里的钱偷跑出来的吗?”
后头跟着的众人一愣,脱口而出问道。
石氏脸上横肉抖了抖,眼底闪过一抹惊慌。
接着眼珠一转,语气又强硬起来,“喜妹好好的,做什么自杀?你说她自杀,有证据吗?”
在场都是男人,她就不信喜妹敢脱了身上那件斗篷。
一直没有出声的瘸腿男人终于开了口。
“喜妹,过来爹这边。”
喜妹又往李孑身后缩了缩,下意识地抗拒,“不。爹,我······”
李孑:“······这是你爹娘?”
喜妹抿着唇点点头。
男人看向李孑道:“姑娘,我们是喜妹她爹娘,这是我们的家事,姑娘还是不要插手的好。”
李孑站在原地沉默了片刻。
石氏抬手准备把喜妹从李孑身后扯出来。
李孑突然出声:“喜妹为什么跳河?”
她问得突然,石氏动作下意识地顿了顿。
矛头对准喜妹,“跳什么河,她就是拿了家里的钱偷跑出来的。死丫头,赶紧跟老娘回家。”
“喜妹,乖乖跟你爹娘认个错吧,怎么能偷家里的银子,你这也太不懂事了!”
“是啊,谁家都不容易。你看你弄这一出,让你爹娘大半夜还得出来找。”
“就是,你爹腿脚还不好,找你找了大半夜。”
······
“我没有!”
“我没有偷家里的银子。”
“家里的银子放在什么地方我都不知道。”
“你们别说了!”
一直畏畏缩缩躲在李孑身后的喜妹终于崩溃地大喊出声,吓了正出言相劝的众人一跳。
他们印象里的喜妹从来都是细声细气,但也从没有说谎。
犹疑的目光转到石氏身上。
石氏察觉到众人的怀疑,又见喜妹这个样子,突然有种事情发展即将脱离她掌心的恐慌。
“你个死妮子,吼什么吼。都是你长辈,你做错了事,大家说你两句还不行了?”
“爹,您也是这么想的吗?”喜妹直勾勾地看向她爹。
却见他迟疑了片刻后,还是点了点头。
“你们什么都不知道。”喜妹惨然一笑,低头看着握住自己胳膊的那只手。
从她爹娘带着人找来,直到现在,这只手都牢牢护着自己。
她的亲生爹爹不惜在外人面前污蔑她,到头来维护了自己的,竟是一个只见过一面的陌生人。
喜妹心里一片悲凉,胸口忍不住涌出一股前所未有的勇气。
“我没有偷家里的银子。”她的声音很平静,是那种一片死寂的平静,“我偷跑出来,是因为我娘她要把我卖给镇上的那位黄员外做妾。”
“住嘴!”石氏没想到喜妹真有胆子说出来,面色一变,张嘴就准备反驳。
她身后有人出声,“石大娘,喜妹子说的是真的吗?我有次去镇上,确实好像看到你跟黄员外的那位管家见面来着?”
“你看清楚了?”
“黄员外家的那个管家白白胖胖跟着发面馒头似的,方圆五里都没比他更白胖的了,应是没有看错。”
“石大娘,你家跟黄员外家没什么亲戚吧?”
“要真是喜妹子说的那样,石大娘你这是办得就有点亏心了啊!”
“就是就是,我记得那黄员外都六十多了吧!”
情形在这一刻逆转,谴责的目光从喜妹移到石氏身上。
石氏之前还想着遮掩,这会眼看遮掩不下去了,心下一横,“我这也是为了喜妹好,黄员外虽然年纪大了,但人家手里有良田百顷,商铺数间,又正好看上了喜妹。喜妹进门后就是去享福的,我还能害她不成?”
众人表情各异。
有人面上多了分赞成,有人依旧不满。
李孑察觉到手下喜妹的手臂肌肉紧绷。
偏头看了眼她的面色,就见她小脸气狠了。
“黄员外看上的是我娘亲传给我的祖传绣技来为他牟利,你为的是黄员外允诺的二百两银子,来给小石头买媳妇,我说的可对?”
二百两银子一出口,人群中顿时嗡的一声,有人忍不住开口问道:“喜妹子你亲娘的刺绣技法是祖传的?”
“是。娘亲临终前跟我说过,她没有嫁给我爹爹之前,是江南一家绣庄的大小姐,后来家道中落,北上逃难嫁给了我爹爹,相信这件事村里长些年纪的大伯大娘都知道。”
人群里有几个年纪大的回想了一番,肯定地点点头,“确有此事,时间有些远我都快记不清了,不过喜妹子她亲娘确实是从南边逃难来的没错,娘家一个人也没有了。”
“那祖传绣技真能值二百两银子?”
有人还有些不敢置信,二百两银子啊,他们活这么大都没见过这么一大笔钱。
石氏刚准备开口否认,喜妹速度飞快地截住了她的话头,“您可别接着摇头,您跟那位黄员外家的管家见面的时候,可是有人看见了,您收了对方一百两银票的定金,我虽然不知道您把钱藏在哪了,但是这种事想要求证也很简单。报官,跟黄员外求证!”
话音斩钉截铁。
一听报官二字,大伙已经信了九分。
“宋家三伯,”有人看向喜妹的父亲,“这么大的事石大娘没跟您说吗?”
宋老三面上神色一番变化,最后看着喜妹的目光归于冷硬,“喜妹,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快快跟我归家去。”
李孑听着这句话心口腾地冒出一股火来。
她这会已经听明白了。
爹是亲爹,娘是继母。
有了继母,也就有了后爹。
喜妹手上有一门祖传绣技,她那继母要把人跟绣技都给卖了,好用换来的银子给自己亲儿子娶媳妇。
用的偏偏还是给一个老头子做妾的办法。
这是要把喜妹的后半辈子也给毁了。
不过可能在有些村民眼里,喜妹这是去享福。
李孑对此简直嗤之以鼻。
那么今晚发生的一切也都可以串起来了。
喜妹因为反抗这门亲事被锁在屋里,找机会跳窗逃跑,起了轻生的念头跳了水,正好被他被救了起来。
真是好一出继母后爹逼迫子女获取利益的大戏。
对上对面这两张蛮横扭曲的脸,李孑直犯恶心。
她偏了偏头,“喜妹,你想如何?妥协跟你爹回家?我不拦着。但你若是想要反抗到底,”她顿了顿,表情多了分郑重,“我帮你。”
“我死也不会给黄员外做妾。”喜妹恍恍惚惚对上李孑看过来的目光,咬了咬唇,面上泛起一抹坚毅之色,“我娘说过,宁为穷人妻,不做富人妾。我就算饿死累死,也不妥协。”
“好。”李孑挥手让车夫拿着棍子挡住对面那两个二话不说就准备过来抢人的夫妻俩,目光落在宋老三的脸上,“身为喜妹的亲生父亲,干出这等卖女求财之事,你枉为亲父。”视线一偏,“你虽是喜妹继母,但她也叫你一声母亲,但从你做的这番事上,看得出来你并没有把喜妹当女儿甚至是亲人看待,只当是一个能给你赚钱的工具,我看不见你的人性和良心。还有你们,”李孑最后看向后面动手不是不动手也不是的面色纠结的一众村民,“也不是谁都愿意去富贵人家做妾,只为了吃好穿好的。”
这一番话把所有人都给说了一通,被说的人脸皮忍不住一崩,一阵青一阵白。
“有人的脊梁天生就弯了,但有些人的脊梁,打都打不弯。就算打折了,照样能再挺起来。”
李孑这句话落下,人群中有好几个人默默垂下头,没敢直视那双格外清冷的眼睛。
有人开始劝宋老三和石氏,“既然喜妹子不愿意,你们俩也别逼她了。”
石氏挣脱不开前面挡着的人,闻声回头横过去一眼,“你说得倒是轻巧,那可是二百两银子,你们一家辛辛苦苦一辈子都赚不到,别是红眼病犯了!”
那人被这话给堵得脸色一青,狠狠一挥袖子,“那我也不会卖了自己的女儿。”说着手上火把一扔,扭头大步走了。
“石大娘,说到底这也是你们的家事,我们就不掺和了。”
紧接着又有几人识趣地离开,叫都叫不住。
不到半刻钟,原地只剩下宋老三和石氏,还有两个宋老三的本家兄弟。
石氏拿眼睛狠狠剜向喜妹,“你别看人都走了我就治不了你,反正我定金都收了,你这辈子,生死都是老宋家的女儿,孝道大于天,我到哪都有说头。拿你的卖身钱给石头娶妻,这就是你的命。”
宋老三动了动嘴没有开口。
但他这个态度已经代表了默认。
剩下的那两个宋家的本家兄弟微微偏了偏头,没敢看喜妹期盼的眼神。
他们来之前,石氏是给他们许了好处的。
这也是他们没有跟着众人一起离开的原因。
“这倒是不一定。”莫惊澜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过来,站在李孑身边,出声道,“母慈子才孝,中秦律法中有一则,不顾儿女意愿强行卖儿卖女,等同贩卖人口,你们要是做得神不知鬼不觉也就罢了,但现在,你那区区二百两,可封不住刚刚那些离开的村民们的嘴,更遑论我们。两位可知道贩卖人口,再加上逼得自己轻声,是何罪责?”
莫惊澜语气很轻缓,相比起李孑刚刚的疾言厉色不知道温柔了多少倍,但这一番话生生让宋老三和石氏吓出了一身的冷汗。
石氏色厉内荏,“我,我才不信,你这是故意吓唬我们。”
莫惊澜给对面的人科普完收回目光,视线落在李孑身上,变得柔和,“我们这次抄了近路,算下来那位郭大人走官道,明天应该就能到此处。不妨,请他来评评理?”
莫惊澜没有压低嗓音,用的是正好能让石氏和宋老三能听见的音调。
石氏听得心头咚咚一阵乱跳:“什,什么郭大人?你,你们吓唬谁呢?”
李孑挑了挑眉,煞有介事地点点下巴,“那倒是巧了!”视线往石氏和宋老三面上一扫,“也正好,给二位普及一下咱们中秦律法,那位郭大人可是你们鲁东州的知州呢,这么一位大官会亲自审理你们卖女儿的案子,怎么样,有没有觉得很荣幸?”
石氏:“······”老娘荣幸地腿都快软了!
她见对面两人的表情一点都不像是作假,心头就禁不住一阵阵发虚,下意识地伸手扯住宋老三的衣袖,眼神示意:咋办?
宋老三看着对面那一男一女笑盈盈的模样,心里也发慌着,冷不防被石氏伸手一扯,一个没站稳险些扑倒在地上,脸皮忍不住一窘。
他强硬了一辈子,这会也低不下头去,硬着头皮道:“我是喜妹亲爹,我就不信她能不顾孝道把我告到官府去,她要是敢,下半辈子都得背个不孝的罪名。”
李孑眼神冷下来,安慰地拍了拍喜妹的手背,嘴角轻轻勾起,“那就,拭目以待好了!”
纠缠无果,他们这边又打不过,石氏只能骂骂咧咧地回家。
李孑看着人走了,挥挥手让充当了一次保镖的车夫们回去继续休息,又让莫惊澜在放行李的那辆马车里找了一顶帐篷搭好,拉着喜妹走过去,“你先将就这一晚上,等明天,真正能给你做主的人就会过来了。”
喜妹也有些不敢相信,忍不住问道:“姐姐,您刚刚说的郭大人,果真是我们鲁东州知州吗?”
“自然,我从不说假话。不过你也要想好了,”李孑表情严肃,“你若是想彻底摆脱这个命,唯一的办法就是跟你父母断绝关系,要不然就算你幸运躲过此劫,以后照样会被他们用别的方法去压榨你的价值。”
喜妹笑了笑,笑容里多了分洒脱,“姐姐,经此一事,我也算彻底看清了。断绝关系就断绝关系吧,以后的喜妹,只想为自己活着。”
李孑拍了拍她的肩膀,“去睡吧,明天还有一场硬仗要打。”
“嗯,”喜妹乖巧地点点头,却突然后退一步,屈膝朝李孑深深施了一礼,“谢谢姐姐此番救了喜妹两条命。此等大恩,没齿难忘,此生报答不了,来生结草衔环,也定来相报。”
这两条命,一是性命,二是命运。
她此番侥幸被救了性命,也幸运看到了一道同属于女子的,立在她身前时让她感觉如高山般踏实且难以逾越的,永远挺直的脊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