肃王一言不发地转身往山下冲。
刚开始没人回过神来。
林柯紧绷了一路的少年老成碎了满地,失职和惧怕把他钉在原处,泪水糊得睁不开眼睛。周子城和小神婆索性傻在当场,似是全然不曾料想到,“生死不明”这四个字会砸在杨不留的头上——南境于肃王一行而言人生地不熟,此一役能顺遂牵制,多半倚仗着杨不留未卜先知似的打探联络……孰料好端端的一个人,却为了乎噶尔这唯一无可预知的变数奋不顾身一去不返,落了个无处可寻的下场。
孔安愣了一下,忙追出去拦着,“殿下!殿下!殿下不妨找人先做打探,这么下山去找也是徒劳——”
急忙劝阻的话未言尽,肃王已经头也不回地跑没了影儿。孔安紧赶了几步,心里琢磨着怎么劝慰这位发起疯来一般人按不住的肃王殿下,长篇大论的腹稿打到一半,却见诸允爅突然想到了甚么似的,脚步猛地顿住,站在土匪山寨的大门正前,利落地转过身来,眸子里凝着两团血红,胸口急促地起伏着,紧咬着牙关磨出一句话——孔安眯着眼睛没等听清,便见这位铁打火炼的肃王殿下“咚”的一声,直挺挺地砸在地上,磕出一声闷响。
“把陶侃给我找过来……”
这几日对方彦君的军队围追堵截,山匪的开销损耗全凭之前打家劫舍的老本儿,军需稍有吃紧,肃王只能提溜着陶侃往外抖钱——周子城带着土匪闯到县衙里逮人的时候,小县官儿正闷在被窝里掰着手指头算账,前言后语没等听明白,人已经被拎到了肃王跟前。
孔安坐在床沿,抬手在肃王发直的一双眼前晃了晃,搭着他滚烫的脉象轻轻叹了口气,“……没晕,就是有点儿急火攻心——杨姑娘给他备着的清心丸他时不时地吃,好歹能消些火气。”
说话间,孔安对着满脸诧异不解的陶侃勾了勾手指,示意他站在床边等候问话。陶大人大半夜的折腾了一脑门子的汗,刚一动,躺在床上装死的诸允爅就“腾”的一下诈尸似的坐起来,直把陶侃吓得一激灵,背后一茬接着一茬的冒冷汗。
陶侃心里直哆嗦,“殿下……那位杨姑娘是……”
“先听我说。”诸允爅自顾自地在腰间摸了半天,指节僵硬地翻出一个药瓶,用牙扯开瓶塞,倒了一小把黑药丸嚼在嘴里当糖吃,“之前你说过,有一伙西域的人在安阳县出没,他们最后一次出现是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唔……京城援军明天晌午差不多能到,在此之前,我得留在这儿,找人的事,得劳烦陶大人出面。”
诸允爅咀嚼的动作停了一瞬,索性囫囵个儿的把药丸硬吞了下去,沉声道,“不留的娘亲是西域甚么族的巫女,西域这伙人找她可能跟她娘有关——”他余光瞥见一袭红裳的小神婆,倏地掀起眼皮,定定地看向陶侃,“陶大人殿试拔筹博学广知,不知可否听过西域那边有哪一族的巫术,是以祭拜月神祈福祷告的?”
陶侃一时不知这找人一事跟西域巫术之间有何牵连,抹了一把冷汗,不明所以地拧着眉间冥思苦想,沉默良久,忽然想到了甚么,嘶声吸了一口凉气。
诸允爅被他这一点声响惊得一抖。
陶侃被肃王惊弓之鸟的架势唬得万般不安,他微微斜着眼睛看向孔安,见他也是一副忧心不已的神情,冷汗登时爬了满脸。
“西域北境连着东北的地界,信仰多得很,其多半是由‘万物有灵’引申而来,尹姑娘所谓的‘跳神’也是一种祭拜万物生灵的仪式。”陶侃顺着肃王的视线望向尹星桥,犹豫了一下,轻声问道,“不过他们信奉神明的叫法各异,不知尹姑娘可否记得,有甚么是常能听见的词?”
尹星桥正急得直跺脚,皱巴着一张小脸仔细回想了一下,“……我不知道我师父说的什么神……常提起的……常提起的——耳熟的词,‘塔兰’?”
蛮人信奉的神明简直成百上千,诸允爅在北境的年头不短,光随处听来的就得十数个名号绝不重叠——但“塔兰”二字他倒不陌生,大抵也是曾听甚么人说起过。
陶侃却陡然一惊,似是印证了最坏的猜测一般。
“蛮族信奉万物生灵,尤以山、火、日月星辰、风雨雷电为重,但就好比人有善恶,他们信奉的神明也有正邪两面。”陶侃回忆了一下,沉声道,“我记得以前在书上曾读过……部落神女月圆之夜会叩拜白月神别亚,以求安吉。但若有争斗战事,便是巫女祭拜黑月神,不摆祭品,以巫女的鲜血献祭塔兰。”陶侃偷偷瞥了神色凝重的肃王一眼,委婉道,“不过他们的巫女祭司好像自幼会被喂食一种奇怪的草药,以血饲喂,就可以号令群狼百兽……人亦同理。以血献祭,求的就是号令军队旗开得胜。”
孔安敛眉道,“下蛊?”
“也不尽然,如果是下蛊,那万一巫女死了,所有狼群恶犬,或是属下,岂不白白送命?”陶侃顿了一下,“这些传说或多或少会有夸大其词的部分,依下官来看,这拿血饲人肯定是假的,不然一人一口血,这巫女也早死了。至于控制狼群或是狼犬倒有可能,因为巫女吃的那种草药应当是有毒的,很有可能是这种草药的味道或是药效能够更好的驯服野兽……而且这种血脉里的东西会随着绵延子嗣传递下去,传得神乎其神罢了。但……这些都是他们的信仰,他们自己肯定是深信不疑的。所以……”
陶侃抿了下唇,有些犹豫,又偷偷瞄了肃王一眼,不料这点儿不知所措被他抓了个正着,诸允爅舔了舔臼齿上残余的药渣,眨眼示意,“把话说完。”
陶侃这么一番话说得唇齿冰凉,“所以……他们族里的心术不正之人,就会在巫女祭月的时候,取了她们的血喝下去,以此获取至高无上的神力。”
孔安不解,“那他吃那个草药不就行了,喝人血做甚么?”
“这……我都是杂书里看来的,也不敢确切认定。”陶侃舔了下发干的嘴唇,“但那草药既然连狼毒都能抑制得住,想必毒性不浅,大抵不是甚么人都能吃的。蛮族巫女是聆听天意筛选得来的,估计也是跟这吃了药活不活得下去有关系……”
陶侃越说越没声儿。他这时终于缓慢地琢磨过味儿来,那位杨姑娘若当真是西域巫女的血脉,此番落在西域人手里,十之八九就是被人抓起来当成血罐子养着——信仰一旦偏执到近乎恐怖癫狂的地步,那这便不再会是寄托,而是无休止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杀戮,祸害无穷。
然而这还不是最歹毒的。
陶侃没敢继续往下说。
巫女的神力若被夺走,野兽伏于新主,巫女其人就会在月圆之夜被祭于塔兰,在她失血无以挣扎之时送上祭坛,活活烧死——美其名曰,赋予她灵魂以最圣洁的力量,助她褪尽污秽,重入轮回。
陶侃早先看到这些闲书的时候还能拍案咋舌,笑叹一声愚昧无知,胡编乱造,可这会儿,他却只觉得喉咙烧灼,彻体冰凉。
那位杨姑娘……还能活吗?
诸允爅无意识地揉了揉耳后,陶侃最后说的话他几乎听不清了,他耷拉着脑袋微微阖着眼,手肘撑在双膝,交叉握着拳,拇指指节一下重于一下地磕着眉心,良久,狠狠地抽了一口凉气,哑声道,“明天才是月圆夜。”
肃王缓慢地端正了坐姿,费力地清了清嗓子,“把付杭叫过来,不能再拖了。京城援军到这儿之前,得把方彦君解决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