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十三年五月初二,对于已经入宫十年的钮祜禄绮佳来说本不过是在宫里无数个漫漫长日里中的一天而已。她如往常一般在辰时之前起床,从宫女捧着的三件便服中挑了一件蓝色团牡丹蔓草纹暗花缎的,近身宫女秋华为她细细扑上珠粉,琦佳又自己拿了眉石描了一对柳叶眉。洗漱后由人送进各色小菜并一碗羊奶作为早膳。她如常抿了一口羊奶后,宫女奉上了一晚五谷粥,绮佳瞟了一眼,便把手中的银镶牙箸放了下来。
章嬷嬷伺候绮佳最久,进殿时便看到了眼前这一幕,只见捧着粥碗的宫女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她便挥挥手让宫女下去:“主子日日不喝,他们日日送,也真是够没眼色的。”
绮佳又咗了口羊奶,才说了句:“随着他们去吧。”
嬷嬷笑了笑,想是自家主子看着温和好糊弄,其实是最倔脾气的,因坤宁宫的这几个月说吃不下荤腥的,皇上于是就嘱咐御膳房多做些清粥酱菜,御膳房那群人也不知是真傻还是假傻,这阵子不但往坤宁宫送得清淡连带其他各宫也都陪着快茹素了。一两日还好,日日这样嘴里淡得都快没味了。更不要说自家主子从小就是爱那口羊肉的,这清淡酱菜就是病中也得哄着才能吃几口。
可绮佳也不多说,清粥酱菜上了就是不吃,也没多说过任何一句。为了这事,人都瘦了好几圈了。偏着坤宁宫产期将近,三藩战事又紧,翊坤宫里的这位主子胃口好不好的事也没人多看看。嬷嬷几次三番想要把御膳房的人叫来问话,都被绮佳拉了回来。
“主子,奴才刚刚出去一圈,听太监说,坤宁宫像是发动了。”章嬷嬷靠着绮佳的耳朵轻声低语。
“哦?似乎早了几天,坤宁宫倒是动静小,咱们这么近愣是没传什么动静过来。”
绮佳撇了撇眉,瞧着隔扇望出去,对着阴沉沉的天轻声说:“咱们的小太子倒是会挑日子。”
嬷嬷一愣,随即说:“您别长他人威风了,皇后孕中气性大,皇上又忙于三藩,并未见皇后这胎多得乾清宫青眼。”
绮佳微微一笑,神情突然多了几分苦涩:“中宫嫡子到底是不同的。其实就算不是嫡子,像纳兰贵人那样有一个孩子也是好的。可我怕是没这福气了。”
绮佳彻底没了胃口,放下筷子:“嬷嬷把这些都拿出去赏人吧。”
嬷嬷略心疼地说:“皇后生自己的孩子,您就安生的坐在这儿该吃吃该喝喝,慈宁宫不叫人您就哪都不去不就是了……”
绮佳朝嬷嬷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又斜靠在软垫上拿过嬷嬷递来的丝帕擦着嘴角,又让人拿来铜镜,她看了一会儿终还是让人拿了口脂来浅浅地在嘴上描摹了一遍。
嬷嬷靠近了有一下没一下地替她捶着肩,又絮絮道:“主子先歇一会儿吧,瞧着样子怕是生在半夜了,可没得好睡了。”绮佳叹着气,揉了揉额角:“哪能睡得下啊,今儿个宫里怕是不得停歇了。好了,你去把我昨儿个看一半的棋谱拿来,不过是打发辰光等消息,我还是自个儿琢磨会儿棋吧。”
约莫到了晚膳时分,绮佳正准备让人传膳之时,慈宁宫果派来了太监让绮佳前去坤宁宫。
绮佳又理了理浑身的妆容,又将金镶宝石蜻蜓簪换成了金镶宝石蝙蝠簪以便讨个口彩,便上了凉轿准备往坤宁宫去了。大宫女龄华扶着绮佳上轿,绮佳回头看她随口问:“章嬷嬷去哪儿了?”
“回主子,嬷嬷半个时辰前说是出去置办您的药材,往煎药房去了。”
绮佳点了点头,便吩咐抬轿的太监起了,径自往坤宁宫去。
翊坤宫本是西六宫里离中路最近的一宫,没几步坤宁宫就近在眼前,绮佳遥遥一望,慈宁宫寿康宫的依仗都已经在坤宁宫门口排开,忙吩咐了太监在丹陛下就停了,自己走了上去。
迈进坤宁宫见太皇太后和皇太后已是满面喜色地用蒙语讨论着孩子的出生,皇太后是一口一个小阿哥的说个不停,倒是太皇太后像是无所谓似得摆着手说阿哥格格都看天。
见是绮佳进来,太皇太后忙拉着她:“我就叫了你,他们都没叫,乌拉拉地挤着一堆,看着头疼。”
绮佳笑语盈盈地半坐在太皇太后右侧的黑漆撒螺钿珐琅面龙戏珠纹圆凳上;“听得您叫我猜皇后姐姐这儿有好消息了,赶忙就来了。”
绮佳转头唤来了稳婆,稳婆瞧着四十上下,极是稳重,绮佳听得是皇后的舅舅索额图在皇后添碳之前就在正黄旗包衣里头精挑细选了才送进来的。
“嬷嬷辛苦,倒是和老祖宗皇额娘说说,里头皇后主子是个什么情况,也好叫我们放心。”
接生嬷嬷在地上磕了个头,便回到:“皇后主子如今羊水虽破了个把时辰,但宫口未开,临诞育还有些时日,请主子们放心。”
太皇太后捻着手里的檀香佛串问:“皇后的日子比太医估计的要早一些,是否无碍?”
接生嬷嬷回到:“皇后主子身子略有些虚,太医已送来了催产药和参汤,娘娘如今最重要的是积蓄体力,等宫口全开了便可生产,这胎相自然是健壮,诸位贵人们只候着好消息便是。”
太皇太后听得略是宽慰道;“别跪着了,你进去伺候吧,有什么消息来报就是。”
绮佳略一沉吟,道: “我瞧要是还有些时辰才能真正发动。如今时气不好,皇额娘身上还一直有些不舒服,这么守着我怕是皇后主子也过意不去,。我虽没生育过,但看着马妹妹、那妹妹他们这么过来也好多回了,老祖宗还是先回去留我守着吧,再叫那妹妹和佟妹妹过来帮忙。那妹妹是有阿哥的,佟妹妹又是最妥帖的人,替您二位看着,一定错不了。”
太皇太后从来都很喜欢绮佳的稳重,宽慰地拍了拍她的手:“总是你想得最为周道。”
太皇太后此时脸上神情比着问话稳婆时略松了些:“你一来我这心里顿时就踏实多了,就照你说的把佟氏和那氏叫来吧,其他人也不要惊动了。皇后本就是生产过的人,别弄的满宫的人都不踏实。”
又多吩咐了几句,太皇太后就拉着皇太后回宫歇息了。
绮佳于是便派人去叫了宫内大阿哥保清的生母纳兰氏和承乾宫皇帝母家出身的佟氏,才吩咐完就看见自个儿的章嬷嬷从外头急匆匆进来。
绮佳瞧着她鬓角微乱,还占着些风尘,便有些不快:“嬷嬷也是,早知皇后今日生产,怎么也不上心着点,这般急匆匆地来,还好太皇太后、皇太后回宫去了,不然让二位看见必定怪我管教下人不严之罪。”
嬷嬷神色略微慌张,手也略抖着,被绮佳如此当众训斥一时没敢回话,绮佳见她如此想是自己话也略重了,便放过了她。
隔了不久,天下起细密的小雨来,纳兰氏和佟氏踏风雨先后而来。又是召了太医稳婆问过,三人由坤宁宫皇后的嬷嬷引着至西暖阁的炕上休息等信,佟氏新进宫没多久,只在个把月前经历过一次马佳氏生产,倒是纳兰氏已生过两子,颇有经验,和佟氏絮絮说起养胎生产的事。绮佳进宫多年,经历多次,偶尔也能能插上几句。
说来这佟氏出身在皇帝母家孝康章皇后家,是皇帝的嫡亲表妹,地位自然是不低,甫一进宫皇帝便让人修缮了东六宫的承乾宫给她居住。
而纳兰氏也是不差,本是太宗皇帝之母家,叶赫国主之后,说来先帝驾崩时的四大辅臣,纳兰氏家的苏克萨哈还排在绮佳生父遏必隆之前。只是和鳌拜斗法惨遭灭门,纳兰氏进宫至今也只是贵人,纳兰氏进宫后早早诞育一子,后虽夭折,但皇后曾所出的嫡子也早早夭折,纳兰氏两年前又得一子,如今也是这宫里唯一成活的阿哥。有着阿哥做保障,纳兰氏在宫里做人做事都有着不一般的底气。
绮佳多年无出,内心其实对纳兰氏的好福气不无羡慕。只是缘分随天意,自己进宫多年,皇帝对自己的亲近虽比不上马佳氏那样的,但比比皇后与纳兰氏其实也不算少,但这好福气就是没进过自己肚子。想到这儿绮佳也是觉得这高大的坤宁宫都变得压抑起来。
这一等便是到入夜了还没有消息,外头的小雨入夜变成了漂泊大雨扰乱人本已烦乱的心思,慈宁宫寿康宫前后都派了首领太监问候多次,连乾清宫也派了首领太监翟琳来问候。绮佳三人手中的茶盏从花茶换到了绿茶又换到了奶茶,三人都有些发晕,但无一人敢提休息二字,太医和稳婆进进出出没个停,皇后在屋内的□□也从无到有,过了子时,皇后已经忍不住开始惨叫,伴随着窗外大家惊雷一阵阵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