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见星这个亲成得像被抓了壮丁。
她没想到朱成钧把她拉进府时说的话会立即兑现, 于是接下来被侍女带走沐浴, 更衣, 梳妆……整个过程她都处于一种因出离震惊而丧失了反抗能力的状态里。
差不多的状况以飞一般的速度扩散向了全城。
代王府近期在采买婚嫁喜庆用品不少商家是知道的,消息多少也传进了那些高门大户, 但王府里未成婚的王孙多了, 谁知道将有喜事的哪一位?——反正不像是朱成钧。
这位代王府目今的掌权者一直稳稳地打着光棍,虽怪, 不过顶了个代王府出身,干出什么又好像都理所当然,时间久了,众人渐渐也就习惯了他那种离奇的清心寡欲。
哪里想得到,铁树会突然开了花呢?
英俊威武的王府仪卫四下出动,全城撒帖。
从天而降的喜帖把各衙门炸得兵荒马乱。
代王要成亲的消息是一惊, 婚期就在当日是第二惊——
数遍神州内外两京十三省, 哪有这么办事儿的啊?!
各衙长官们哭的心都有,当天送帖子,当天就要薅人去吃喜宴, 堪比八百里加急军报, 这么短的时间里, 准备一份像样的贺礼都准备不及!
被抓住诉苦的仪卫不以为然:“呦,我们王爷成亲, 又不是老大人您梅开那个二度,您操这么多心干什么?依着时辰来吃喜酒,给我们王爷把场面撑得热热闹闹体体面面的, 就齐了。”
老大人顾不得计较他用词的混不吝,追到门外拽着他:“等等,等等!代王殿下的婚事究竟是哪儿——不是,这——”
他想问究竟是“哪儿来的”,将出口觉得不敬,再要想词,惊过了头,一时居然措不出词来。
仪卫听懂了:“御赐!有圣旨的那种!够体面吧?”
“那那赐的不知是谁家的姑娘?既有圣旨,怎么未曾明发,我等皆未听闻呢?”
这其实是方学士的锅,他怕小天子为了出气,给朱成钧赐了门胡闹亲事惹得朱成钧犯上,于是虽然没拗过朱英榕,把旨意发到了代王府,但下令最大限度地在外面保密了这个消息,以防万一出乱子,还能把覆水收一收。
仪卫不知道里面有这许多弯绕,他也无所谓,挣一挣手,大咧咧道:“就是大同本地的姑娘,你要问是谁,那我不知道,我也没见着呢,王妃娘娘的事,我们这些外院的人也不好瞎打听是不是?横竖帖子都给您了,您来瞧瞧,不就知道了。哎,不说了,我还有好些份帖子要送呢,先告辞了啊。”
说完风一般翻上马走了。
老大人立在衙门门口发呆:本地姑娘?那是在当地采选的?好像从程序上也说得过去,不过到底谁家的?也没听见京里来人办过选秀啊——
一个疑问去了,一个疑问又来,老大人又呆了片刻,陡然一个激灵:“不好,贺礼!快,快,夫人呢,快把库房打开来——!”
差不多的场景在城里一处又一处上演,日头一点点下落,彩霞漫天时,揣着喜帖捧着临时拼凑的贺礼的官员士绅们从城里各处向代王府汇集。
整座王府张灯结彩,布置得比天边的彩霞还要红艳绚丽,朱成钧一身九章冕服,少有地神采奕奕,亲自站在前堂受礼迎客。
倒真是个办喜事的样子。
……虽然来的一大半宾客,都不知道他到底打来忽然冒出来一个王妃的。
别也是像他们一样,今天接到消息,今天就被抓进来打扮打扮嫁人了吧?
“呵呵。”
半只脚踩在云里的宾客们互相看看,干笑寒暄,把心里的吐槽收了收。
说笑了,这当然不可能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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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种程度上来说,宾客们不算想错,新房里,展见星正坐着发呆。
沉重的珠冠压得她脑袋疼,满眼的大红看得她眼睛晕,听着外面鼓瑟吹笙,她比宾客们还如坠云中雾里。
侍女捧着缀满了流苏珍珠的大红盖袱,叨叨地在一旁试图劝说:“王妃娘娘,您还是把盖袱盖上吧,候着王爷过来才能掀开。您就这么坐着,不合规矩——”
展见星心中七上八下,没空理她,随口道:“不合就不合吧。”
侍女:“……”
谁家新娘子不是羞怯谨慎,处处小心,唯恐说错一句话,招了夫家的不满,怎么这位不但毫不在意,回她那一句,还莫名有点——有点威严似地?
侍女说不清其中的奇异感觉,总之是超出了她在内宅的生存认知,她一时愣住,旁边另一个年纪较长的侍女过来把她扯走,小声道:“就随王妃的意吧。规矩不规矩,那是管着咱们的,你拿去管主子,可不是傻了吗?”
捧盖袱的侍女辩解:“我哪敢管主子,但这是大礼,不服侍周全了,回头王爷怪罪下来——”
“那也怪罪不到你头上。”年长侍女低低指点,“小环,你去年才进来,里头的许多事你不知道,但你不留意别的,只看周嬷嬷她们,有一个出头多话的吗?”
侍女小环一打量,发现还真是,年纪长的几个嬷嬷只管站在屋子角落里听候传唤,素日最铁面无情把小丫头们吓得看见她要贴墙根走的周嬷嬷都把嘴闭得像个河蚌,哪怕新王妃把屋顶掀了,她老人家看上去也打定了主意要视而不见。
小环心生惴惴:“……翠玉姐姐,这——为什么?王妃娘娘究竟是什么来历?”
这门婚事成就得太急太奇了,别说府外头,就是王府里也不是人人说得出根底,如翠玉这样进府年份长、从前见过展见星的,还算好些,起码还能恍然悟出点什么,像小环这样新填进来服侍的,那就连个影子也不知道了。
不过,要翠玉细细说明,她也是说不清的,只能道:“你打听这么多干什么?该你知道的时候,你自然就知道了——不知道时,就别瞎出头,小心脸面没挣到,连这块地也立不住了。”
小环忙应道:“是,我听姐姐的——”
“王爷。”
周嬷嬷一字一板的见礼声忽然响起,吓得两个唧咕的丫头忙住了口,转脸一齐跟着行礼。
小环手里还拿着盖袱,低头时瞧见,心下不由忐忑,虽然翠玉姐姐说的有道理,但万一王爷发怒——
另一个捧着缠红绸秤杆的喜娘也有点愣住,忙转头要让小环服侍新娘子将盖袱盖上,之前随意还罢了,真到行礼时,还是该讲究起来的。
朱成钧几步跨进来,却一摆手:“别费事了。该饮合卺酒了吧?把酒拿来。”
“……”负责这桩差事的翠玉默默听令,去桌边捧来朱盘。
朱成钧也不用她多跑腿,一手把朱盘上的两杯酒都取走,自己走到床边,分出去一杯:“给你。”
展见星看见他,更晕了,表情空白,眼神也放了空,凭着下意识抬手,然后一顿——那酒洒了半杯在她手上。
倏忽间她回神,眼睫抬起,看向朱成钧。
他的手在抖,因为那些微的颤抖,才洒了酒。
这当然不是朱成钧会犯的错误。
为什么……好像不必多问。展见星低了头,不知为何,她终于从云山雾罩里拽出了一丝实感来,然后——她手也一抖,把剩下的半杯酒也洒了。
酒浸朱裙,晕开一片酡色,展见星对着个空杯底呆住。
朱成钧也为这个意外愣了一下,旋即有了主意:“我分你点。”
他把自己那只杯子凑过来,小心翼翼地倾倒,翠玉眼睁睁看着两人的脑袋挨到一块,想要出声——桌上现成的有一壶酒,就是寻常人家的新房里,也不可能吝啬到只备上这么两杯呀。
周嬷嬷却自后将她一扯,眼神锋利向她一刮,无声传达:王爷既有主张,依从便是,何必多事。
更还有一层不太好传达的——小妮子不懂事,看那边情态,是你该去打岔的吗?不但多事,而且坏事。
展见星对着分来的半杯酒犹豫片刻,抬手想喝了了事,朱成钧把她拦住:“不对,你要这样——”
手把手教她把手臂绕过他自己的,其实他也不太熟练,展见星愣愣的,又不大会配合,两个人动作就慢腾腾,翠玉看着看着,渐渐脸红,把头低下去。
……她好像,是不应该过去啊。
周嬷嬷指挥调度,眼刀向另一边飞去,快要看傻眼的喜娘一个激灵,忙清清嗓子,开始念起一串串的吉祥话来。
毛毛糙糙的一通礼算是行完了,朱成钧把她手里的杯子收走:“你坐一会,我去去就来。”
他要去外面受被他薅来的宾客们的敬酒。
展见星看了眼他的背影,心下也不知该松口气,还是继续紧张,正纠结间,朱成钧倒退着又回来了:“你等我。”
展见星:“……”
她以为他还有下文,等了片刻,没等着,才知他特地回来就为说这三个字,脸颊忍不住热了:“……嗯。”
朱成钧才满意了,迈步出去。
他去得磨磨蹭蹭,回来却是迅疾如风。
展见星被层叠的嫁衣捂得燥热,要水洗了把脸,把脸上糊的脂粉洗掉,周嬷嬷上前帮手,替她把头上沉重耀目的珠冠也卸下,声音放得和软:“大礼已成,您松快些无妨。”
说着话,利落地替她重挽了个简便清丽的发髻。
刚挽好,朱成钧的脚步声和通传声就一并响起来了。
这一回,周嬷嬷都有点发愣,从展见星身边退开两步,迟疑问道:“王爷,外面事了了吗?”
朱成钧道:“嗯。出去吧,这里不用你们了。”
周嬷嬷:“……”
行吧。
她把屋子里所有人都带了出去,自己行在最后,将两扇门扉合起。
吱呀一声轻响,屋子里,就只剩龙凤花烛晕照新人了。
展见星僵在妆台旁,忽然感觉自己手脚十分多余,不知该往哪放。回来是她主动回来的,她其实该有所准备,但想是一回事,身临其境又是另一回事——何况,朱成钧的进度实在太快了!
他简直脱缰一样。
朱成钧走过来。
咚。
他脚下一绊,撞到了椅背上。
分量不轻的黄花梨圈椅叫他撞得移了位,他捂住撞到的地方,皱眉低头看了眼。
展见星觉出不对来了——她和朱成钧之间并无阻拦,他自己好好地走歪了道,才撞到桌椅那边去了。
“怎么了?”她走过去查看。
“晕。”朱成钧改扶着脑袋,给自己下了论断,“我可能喝多了。”
“……”展见星哭笑不得,“你就出去那么会儿功夫,能喝多少酒?”
“该陪的我都陪了。”朱成钧回答她。人是他强邀来的,那面子还是要给的,他亲手操办的这场大婚许多细节因着他本人的随心所欲,完全禁不住琢磨,但大面上很能蒙混,简而言之,别人家成亲有的他都有。
展见星明白过来了,这么短时间内,受了那么多酒,他日常又只是喝喝果子酒的量,发晕就难怪了。
她伸手,想扶他坐下,朱成钧却不愿意,要去床上躺着,反手就势把她也拖上了。
展见星怕他半途再撞着什么摔倒,只好跟过去。朱成钧倒也不甚闹腾,四肢舒展着往百子被上一躺,眼神眯着——眯到一半,忽然又睁开了些:“什么东西?”
他往自己背后摸索。须臾,摸出些花生桂圆枣子之类花样繁多的干果。
他迷瞪着眼,看了会,想起来了:“哦,早生贵子。”
他这么迷迷糊糊,杀伤力荡然无存,展见星有点想笑,也不那么紧张了,她把翻出来的果子扫去一边,自然问他:“王爷,你渴不渴?我去倒杯茶来。”
她要站起,朱成钧道:“不要。”
伸手一拽,把她拉回来,他醉酒之人,力道掌控不稳,这次劲使大了些,展见星直接被拽得跌进床里,脑袋撞到他胸口上。
展见星听见他发出一声闷哼。
她甚是无奈:“……王爷,你都知道自己喝多了,安心躺着就是,不要乱动了。”
朱成钧道:“哦。”
片刻后。
展见星推他:“王爷,你放开我。”
朱成钧揽着她,因酒意,他手掌的温度比平时略高,呼出的气息微醺,也热乎乎的:“你叫我别动。”
“……”
展见星有点疑心他装醉,但都到这一步了,他再哄她实在也没必要,她努力从他胸前抬起头,去打量他表情。
“嗤。”
朱成钧低头,眼神跟她对上,嘴角勾着笑起来:“展见星,我是醉,不是傻。”
他一笑,胸腔闷闷震动,全数传达给了展见星,这种过度亲密的接触让她控制不住脸热,下意识又挣动了下。
“叫我别动,你自己动来动去。”朱成钧抱怨着,他翻了个身,变成侧躺,然后把她往上抱了抱,脸对着脸,眼睛对着眼睛,他一手支着脑袋,问她:“这下好了吧?”
展见星:“……”
并没有,这个姿势更糟糕了,她在他身上蹭来蹭去,蹭到冒烟的脸藏都没处藏了。
“你脸红了。”朱成钧不但看见,他还要说出来。
展见星:“……”她有气无力地道,“王爷,你别说话。”
“话都不许我说了,这么坏。”朱成钧嘀咕,他当然不会听她的,并且还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立刻责怪她,“你怎么还叫我王爷?”
他这一问不算无理,展见星愣了愣,为了把自己从这种窘境中解救出来,也觉得好像是有必要改个口,她便低声道:“九爷。”
那是他们还未决裂时的称呼,是她艰困少年里的一抹动人亮色,无论后来发生了多少事,她从未想过否认这一点。
朱成钧却摇头:“不对。”
他凑近了她,近到瞳孔里映出她的人影,他迷离的眼神星子一般闪亮起来,一字一字道:“从今往后,你要叫我,九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