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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时候, 朱成钶也来了。

他穿着件猞猁裘衣, 轻暖绒毛拥着细白脸颊,仍是一身喧嚣富贵气息, 与朱成钧的棉袍形成惹眼对比。

其实朱成钧的棉袍也并不差, 比他上次穿的那件要好不少,质料光洁,色泽明晰沉稳,领边袖口都绣着祥云纹样。

只是凡事就怕对比, 朱成钶往他身边一站,他就又显得简素了。

朱成钶未语先笑, 向楚翰林微微躬身道:“父亲怕我晚了, 对先生不恭,特意早早就命人唤我起来, 不想还是比别人晚了, 先生勿怪, 明日我一定早些来。”

学生看上去都算省事, 楚翰林心情不错,道:“你并没有晚,只是他们太早了些, 这个时辰刚好, 以后都这时来便好。”

朱成钶当着楚翰林很好说话, 立刻道:“是。”

今日是第一日正式上学, 开课之前, 学生们要先行过拜师礼, 不过展见星和许异只是伴读,不算正式拜入楚翰林门下,便只是随流敬了杯茶而已。

一时礼毕,在楚翰林的首肯下,学生们各自入座,楚翰林刚欲说话,门外大步走进一个人来。

是个年轻男子,大约二十四五岁,头戴翼善冠,穿袍围革带,负手进来笑道:“我来晚了,打搅侍讲授课了。”

楚翰林定睛一看,认出来人,离席拱手:“大爷。”

朱成钧也站了起来,来的正是他的大哥,先代王世子所出嫡长子朱成锠。

在礼法上,这位朱成锠是代王爵最具资格的继承者,只是因王府行为不端多次出事,几番周折之下,王爵目今空悬,朱成锠身上什么敕封也没有,只得被人含糊称一声“大爷”罢了。

朱成钶慢吞吞跟着站了起来,展见星和许异自然不敢再坐着,也站了起来。

朱成锠的相貌与朱成钧有三四分相像,但气质很不相同,倒更近似于朱成钶,都是一身掩不住的尊荣富贵。他笑道:“侍讲不必客气,成钧这小子有些贪玩,开课第一天,我本打算亲自送他过来,叫他好生听侍讲的话,不想,家里出了点事,将我耽搁住了。”

楚翰林平稳眸光不动,实则心里已知道他说的何事——倪嬷嬷和春英吵闹的地方离纪善所不远,早有好事的人探听到,回来当个新鲜话儿嚼舌过了。

楚翰林当时没有插嘴,此时也只当不知道,微笑道:“大爷客气了,九爷小小年纪,倒是难得一份稳重。”

朱成锠在朱成钧低垂的后脑勺上扫了一眼,本是一掠而过,余光瞥见立他旁边的朱成钶,怔了一下,又扫回朱成钧身上,盯了一眼,皱了下眉,才又舒展开来道:“他面上看着还好,其实里头淘气得很,成日坐不下来。若不是因此,也不会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引了皇伯父生气。”

“往后就好了,有侍讲这样的名师,想来这小子总会开窍,若他还像从前一样,懒怠用功,侍讲不要替他遮瞒,只管来告诉我,我必教训他。”

这番话说得很漂亮,可是,若早有管教的心,幼弟又怎会不学无术到这个地步?楚翰林心中想着,面上一丝不露,只道:“九爷眼目澄澈,内里自有文秀。”

“但愿如此罢。不打搅侍讲了,我家里那事还在闹着,得回去处置——”朱成锠欲言又止地,丢出半截话头,又叹了口气,“唉,家业大,人口多,有时管不过来,外人看着不像样,往往以为是我们怎么了,其实哪里是呢!”

他说着话,眼神在楚翰林脸上扫着,楚翰林那春风般的微笑却连个弧度都不曾变上一变,只道:“大爷慢走。”

他提出告辞,楚翰林随之送客,那么,朱成锠只好走了,带着他的未竟之意。

**

出了纪善所,朱成锠的脸色未变,但一路不发一语,跟他的内侍察觉到他心绪不佳,大气不敢出,影子一般跟在后面。

朱成锠住在内廷东路一处叫做谨德殿的宫室里,他说“有事”不全是虚言,此时院子角落里跪着一个内侍,正是先前曾和倪嬷嬷发生短暂冲突的张冀。

朱成锠从他身边走过,恍若未见,张冀抬头伸手,想抓住他的衣摆,但见他脚步远去,终究未敢,肩膀颓下,重新跪趴在了寒风中。

内室里温暖如春,大奶奶陶氏正在和丫头理衣服,几件华贵的裘氅在炕上摊得满满当当。

见到朱成锠进去,陶氏忙站起来,笑道:“大爷回来了。”

朱成锠往炕上瞥了一眼,没接她的话,只是问:“我叫你给小九那边添些东西,把他打扮得像个样子,别出去缩手缩脚的,你给他添了什么?”

陶氏有些莫名,唇边原来含着的笑意消去,道:“大爷这是什么了?大爷的话,妾身自然是听了照办的,赶着年前就给他添置上了,如今他身上穿的戴的,都是新簇簇的。可是他同大爷抱怨了?”

这一句一出,陶氏忍不住呵笑了一声,道,“从前他过的是什么日子,不也只好受着,如今大爷略看重他些,给他添了东西添了人,他倒轻狂起来了,真是天生的庶出秧子,一些儿禁不住抬举——”

“你东拉西扯些什么,不是小九说的。”朱成锠冷道,“是我长了眼,亲身瞧见的,他同二叔家的成钶站一起,寒酸得好像个伴读。”

“这——这有什么问题?”

陶氏更莫名了,又吃惊起来,“爷,你不会打算照七郎的份例供着他吧?七郎那是亲爹亲娘在,自然凭他怎么花费。我们不过是九郎的兄嫂,肯照管他已是他的福运了,如今府里的艰难时候还没过去,都照七郎那么来,日子就没法过了。”

朱成锠伸手指向炕上:“没法过?那这些是什么?”

陶氏:“这、这是——”

“你不会说这是给爷做的吧,你当爷瞎,连个尺寸也认不出来?”朱成锠的语气终于放重,带着寒意,他拿起一件皮氅,举着直接问到陶氏脸上,“又是给你娘家侄子的?你侄儿金贵,不过是个千户的儿子,狐皮都穿得上身,爷的兄弟倒挨不着边?”

陶氏被问得无言以对。她娘家侄子和朱成钧一样大,比朱成锠就差得远了,这怎么扯也扯不过去。

好一会,辩解出来一句:“七郎身体不好,自幼有个弱疾,我侄儿也是,看七郎穿得厚密轻暖,这么保养着,近来似乎好了些,我才想给我侄儿也——”

“七郎是真打娘胎里坐了病,你侄儿上回来,满府里撒欢,他有个屁的弱疾。”朱成锠张口就拆穿了,转头喊人:“把张冀叫进来。”

很快,张冀进来了,他跪了好一阵了,被冻得举止有些僵硬缓慢。

陶氏站在一旁,心中忐忑,想再寻个理由辩解,又不敢开口。

朱成锠没看她,直接把皮氅丢到张冀身上:“你把这衣裳给九郎送去,务必当着楚修贤的面送,再说给九郎,天还寒着,叫他下学的时候穿在棉袍外面御风。”

张冀先应道:“是。”又忙哀求,“大爷,春英她——”

朱成锠恍若未闻,只是低头又翻检起炕上的大毛衣裳来。

陶氏要将功补过,忙冲张冀道:“那是你妹子不知廉耻,爷已饶了她的命,你还啰嗦什么?好好给爷办差,才是你的出路,只会跟主子纠缠耍赖,别说你妹子了,连你也别想得好!”

张冀:“可是——”

他咬着舌尖,终于还是把话吞了回去,主子现在还用他,他还有指望,要是被彻底厌弃,连主子的面都见不着了,那妹妹就全完了。

这两句话工夫,朱成锠已又从炕上翻出两件裘衣来,一起丢到张冀怀里:“这两件,带回去小九屋里,留着给他家常换着穿。还有什么缺的,你再来告诉我。”

张冀消沉地应了声,见朱成锠再没别的吩咐,默默倒退着出去了。

陶氏的目光追着他,心疼得了不得——那可是所有衣裳里品相最好的三件了!

所谓府里艰难的话,其实不是哭穷,代王府被圈了八年之久,虽说禄米还是按时发放,但暗地里那些收益几乎断完了,陶氏这几件衣裳也是好容易才攒出来的,结果轻飘飘就被截走了。

还是截给那个从来像杂草般随便生长在府里的朱成钧。

陶氏越想越心疼,忍不住向朱成锠道:“大爷如今真是心疼兄弟了。”

朱成锠看了她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