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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店铺后门走进去,是一个极小的院子, 小到什么地步呢, 展见星领着朱成钧秋果,三个身量都不魁梧的少年往里一站, 已差不多把这院子塞满了。

迎面两间正房就是徐氏和展见星的居处了,展见星不能把他们往徐氏屋里带,只能带到了自己屋里。

她屋内陈设很简单, 炕, 木柜, 书桌,大件家具就这三样,凳子只有一张, 还得现从前面铺面里再搬两张过来, 才把三个人安排坐下了。

秋果张着嘴巴惊叹:“展伴读, 你家也太穷了吧。”

他话说得直白, 但语气没什么恶意, 展见星便也不觉得怎样, 一边拿了盘子来往书桌上摆点心,一边道:“小公公见笑了, 我已说了是寒门小户。”

秋果忙摆手:“展伴读别这么客气,叫我名字就行了。”

他伸头好奇地看着盘子里的各『色』点心,有糖糕、花生糖、枣泥酥、五香瓜子等, 品相比较一般, 胜在用量充足, 看上去也还干净。

“爷,你尝尝这个。”秋果兴致勃勃地拈起一块枣泥酥来给朱成钧。

朱成钧不大想要:“我不吃甜的。”

“爷尝一口,不喜欢吃再给我。”

朱成钧才接了过去,他咬下一口,过片刻,没给秋果,自己继续吃了起来。

“咦,这个很好吃吗?”秋果自己也抓了一块,然后他知道了,味道在其次,主要是这点心并不怎么甜,更多的是枣泥本身淡淡的香气。

糖也是金贵的,一般点心铺子并不舍得多放。

展见星倒有些意外,她看朱成钧起先不要,以为他是看不上这些粗陋的点心,不想主仆俩一起吃起来了。

秋果吃完一块酥,毕剥毕剥地开始剥起瓜子来,剥出来的瓜子仁仔细地放到一边。

他眼睛四处望着,又忍不住说一遍:“展伴读,你太不容易了,我还没见过谁的屋子空成这样呢。”

展见星道:“还好,总是能住人的。”

其实她家没真的贫寒到这个地步,在大同住了两年多,已经缓过劲儿来了,馒头生意不起眼,一文一文摞起来,是能攒下积蓄的。

只是有展家亲族在侧威胁,徐氏和展见星总如芒刺在背,攒下点钱了也下意识地没往家里多添置什么,只怕哪天存身不住,不得不被『逼』走,家什多了麻烦。

这些展见星就不打算说出来了,毕竟家事,跟他们又丝毫不相熟。

秋果过一会儿又道:“展伴读,你没钱买些摆件,去折几枝花来『插』着也是好的。”

展见星不料他还出起主意来了,想来他虽是下仆,在王府却是见惯富贵,这一下被她穷到吓着了。

她往嘴里塞了一颗花生糖,半边脸颊微鼓起来:“没空,也没心情。”

秋果奇道:“没空就罢了,怎会还没心情?你们读书人不是都好个风雅。”

坐这里也是无事,展见星扳手指跟他算道:“每日寅时,我娘起床,上灶烧水,『揉』面蒸制馒头,大约卯时出摊,此后直到巳时,边卖边蒸,中间不得一点空闲。”

秋果:“卖完了呢?比如现在,就没什么事了。”

展见星没说话,只偏了偏脸,以眼神示意前面铺面。

秋果恍悟:“哦,对,婶子还得做饭。”他手下不停,已经剥出了一小堆瓜子仁,嘴也不停,追问,“那做完饭呢?下午总没事了。”

展见星摇头:“要准备明早需要的馅料,洗菜,切菜,和馅,一样样都要提前些备起来,早上那点功夫来不及。”

秋果不死心:“还有晚上,晚上难道还干活?”

“晚上和面。”展见星问他,“你见过府上厨房怎么做馒头吗?面要提前和下去,放置盖严让它发一段时间,不是掺了水马上就能用的,做大饼才是那样的面。”

秋果有点结巴了:“——这、这也太辛苦了,那你们什么时候休息啊?”

“过年,过年的时候能休息几日,那时候每家每户都会备下许多吃食,也会自己蒸制,不太出来买了。”

秋果终于闭了嘴,手下的动作都停了,满脸敬畏。

他以为卖个馒头只要坐门口收钱就行了,之前朱成钧在外面卖,他跟旁边看着还觉得怪好玩的,哪里想过背后藏着这么多苦功夫。

朱成钧则毫无触动,伸了手,把秋果剥出来的小堆瓜子仁抓起来放到了嘴里,他吃着东西,就更不说话了。

展见星看见他生气,正好也不想和他说话,继续和秋果把话题绕了回去:“天天这么多事,做完只想休息了,所以没心情。”

这是因过度劳累所带来的被迫麻木,不只展家如此,许多底层百姓都过着差不多的日子。

秋果是伺候人的,听了能理解这种感觉,点头道:“唉,我懂了。幸亏我们九爷事少,像七爷,他身边服侍的姐姐们可辛苦了,他的帕子都不肯用第二回的,擦过嘴就要扔,天天备他身上那些小活计都忙不完。”

几篇大字都不肯写,吃个瓜子还要人剥,哪里事少了。

展见星心内悄悄对朱成钧翻了个白眼,不肯附和。

秋果没察觉,继续剥起瓜子来,又问道:“展伴读,你可知道城里有什么好玩的去处吗?我和爷下午想逛一逛。”

这个问题展见星无法回答他:“不知道,我不大出门。”

“对了,你没空。”秋果反应过来,“那我们只能胡『乱』走走了。”

他话是这么说,脸上并没什么失望神『色』,看上去对『乱』走一通都很期待似的,展见星一想明白了,圈了八年,难得放一天假能出门,自然看什么都觉得新鲜高兴了。

怪不得朱成钧还抢着跟她卖馒头,这位爷是真的当成找乐子了。虽然这乐子找得古怪。

想着,展见星的气到底平了一点下来,她的『性』情在苦难中磨砺得坚韧,但心肠并不冷硬,异位而处,倘若她打出生就从未见过外面的天地,举目只有四面高墙,哪怕这高墙是金子做的,那也不会快活。

这么东拉西扯地又闲聊了一会儿,前面饭食做好了,徐氏过来叫他们吃饭。

徐氏对着朱成钧仍有些忐忑,说话都很小心,但又努力想显得殷勤,她不是想巴结朱成钧做些什么,只是一片慈母心,想着把他招待好了,能让展见星在王府少受一点欺负。

展见星觉出来了,她有心想说没用,她又不是朱成钧的伴读,他管不到她,但这话不便当面说出来,只好埋头吃饭。

朱成钧却也不澄清,不管徐氏说什么,他都只管吃自己的,一碗没饱,还叫秋果给他添了次饭。

徐氏不由看得眉开眼笑:“多吃些,千万别客气。我们星儿也有这么好胃口就好了。”

天下凡做了母亲的『妇』人,好像一大乐趣便是见孩子们吃饱喝足,自己家的孩子不能吃,那看看别人家的孩子也是乐意的。

朱成钧一点也不客气,将满满两大碗饭一扫而空,秋果的胃口也没比他差上多少,主仆俩吃完抹嘴要走,展见星在徐氏的催促下送他们出门的时候,朱成钧才终于说了句:“你娘人不错。”

展见星指望不上他说更多,姑且把这当谢意听了,就点点头。

“展伴读,那我们走啦。”

秋果兴高采烈地挥挥手,颠颠地跟着朱成钧走了。

展见星独自走回来,想一想这半天都觉莫名其妙,而到此事情还不算完——还有朱成钧『逼』着她写的五篇大字呢!

帮徐氏收拾了一桌碗盘,又洗了菜,再咚咚切了一阵子,展见星算着时间差不多了,才不情愿地跟徐氏说了一声,回屋里摊开笔墨写起字来。

她没有因为不愿意就敷衍,一笔一划极认真地将五篇大字写完,这时天『色』刚刚到了黄昏。

这样晚上就不用再费一份蜡烛了。展见星甩了甩发酸的手腕,正这时,前面传来徐氏的叫声:“星儿,有贵客找你!”

什么贵客?

展见星奇怪地应道:“来了。”

她站起来匆匆出去,结果,在门前见到了朱成钧和抱着一大枝梅花的秋果。

“展伴读,这个给你摆在屋子里。”秋果笑嘻嘻地把怀里的梅花递出来,“我和爷跑到城外去逛了,发现了几棵野梅花树,就给你折了一枝来。你不拘找个瓶儿还是罐儿装着,放些水,能香好几日呢。”

展见星怔了怔,她的目光从梅花上移到秋果和旁边朱成钧的面上,两个人跑了半日,脸颊都吹得红通通的,却不赶紧回府去歇着,还绕道给她带了一枝梅花。

不管他们怎么想的,这总是一份心意。

贵人一般生着差不多的心肺,也有天真之处,也许不全如她想的那般可恶。

展见星伸手接过了梅花,她动作有些犹豫,因为想到了屋里晾着的那几张很下工夫的大字。

也许再跟朱成钧争取一下,可以说通他,那就不用到那一步了——

“走了。”朱成钧叫秋果,然后冲展见星道,“我要的字写好了没?没写快去,明早不给我,我就告诉七哥了。”

展见星:“……”

她才松动的情绪又冻了个结实,面无表情地道:“我知道了。”

等着吧,哼。

狱卒心硬如铁,求恳他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听了这威胁却不由迟疑了一下:『毛』小子说话硬撅撅的,倒不是全无道理,这对人犯进来那天,罗府尊还特地送了伤『药』,可见重视。这天落了雪,不是好熬的,真病死了一个,他也难开交。

狱卒心中计量已毕,转头呸了一声:“臭小子,死到临头了还给爷找事!”

到底不敢真不当回事,一头骂着“晦气”一头去了。

展见星却不知他去向何方,又叫了两声,没人理她,她没办法,只得将就着拿破被把徐氏密密裹起,又不停搓着徐氏手脚,努力多攒出丝热气来。

人力抗不过天,外面雪花渐密,牢里冰窖一般,展见星自己的手足也剩不下多少热乎气了,冻得发疼,徐氏情形更差,开始还推拒着不要展见星挨近,怕将病过给她,渐渐烧得脸面通红,神智昏沉,不知外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