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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不行,我不许!”

罗知府那一关易过得简直不像真的,回到家来,得知了消息的徐氏却是大惊失色,立刻提出了反对。

展见星道:“娘,我已经和罗府尊说好了,不能再反悔,罗府尊承诺要替我们讨还家什的人说不定都派出去了。”

“那些东西大不了都不要了,娘不能让你去代王府送死!”徐氏态度坚决,而且少有地气到眼眶发红,拍了展见星一下,“你这孩子,平常那么听话懂事,这回怎么敢拿这样不要命的主意?代王府那些贵人多凶恶,你是亲眼见的,好容易逃得了性命,如今还要往人嘴里去填送不成?”

展见星没动——徐氏本也舍不得拍得多重,她耐心地把自己的分析与罗知府的肯定都说出来,徐氏倒是听进去了一些,却不肯松口:“就是不行。星儿,你真去了,叫娘怎么放心?家里的东西虽都没了,好歹还剩了这房子,宁可把这房子卖了,娘同你赁屋住,卖了钱把生意重做起来就是了。”

“大伯和三叔要是再来捣乱呢?我们还有第二间房子卖吗?”

徐氏迟疑了一下。

“他们还罢了,只是叔伯辈,我们豁出去同他们闹,未尝没有一点指望。但倘若他们搬出了祖父祖母呢?娘能不听二老的吩咐吗?”展见星道:“娘,有件事您别忘了,我们的孝期快满了。”

徐氏失语。

当年热孝里的那一次逼嫁能逃过,已算是拼尽全力抗争的结果,再来一次,她已出了孝,连这最后一层自保的余地都没了,以死相逼不过是个名头,她总不能真的去死,到时留下展见星一个,她要是被发现了女儿身,又将是什么下场?

儿媳都卖得,孙女又有什么不行。抓回去顶多养个两三年,就正是好年纪了。

徐氏想一想,都觉得心里慌突突吓得厉害,忍不住拭了下眼角。这吃人的世道,想活活不下去,想死,居然还不敢死。

展见星安慰地抚了抚母亲的手背:“娘,您别怕,我想好了才这么做的。”

徐氏不安:“你说得容易……星儿,要么我们偷偷跑吧?跑回南边去,娘在那边有些打小认识的手帕交,只要能回去,总会有人愿意帮我们一把。”

展见星摇头:“娘,我想过,但是没法跑。我的户籍随爹落在了大同县衙里,现在要走,李县尊对我们老大意见,路引怎么开得出来?我们身无分文,又如何走那么远路。”

如今路引制度虽说松弛了不少,但从南至北上千里地,孤儿寡母上路,怎可能不依靠路引,她们两年前从南边来大同,是用安葬先夫(先父)的情由老老实实去开具了路引的,如今别说和李蔚之有隙,就是没有,也难以寻到理由说服衙门。

徐氏听得没了主意,十分后悔起来:“早知不听你爹的,就将他在南边葬了也罢了。”

展见星沉默了片刻,道:“倘若爹泉下有知,必然也不想的。”

于展父来说,父母虽有偏心,总是至亲,他离家十来年,将要临终之际,如何能不加以思念,有落叶归根之想。此外,他也不放心自己死后徐氏拉拔着独女悬在外地过活,想着父母看在他的份上,总会照拂些他留下的妻女,才遗言叮嘱了徐氏。

怎知,展家老两口原来对他感情就不深,一走这么多年,更早当没生过这个儿子一般的了。他这份遗愿,是亲手将妻女推入了火坑。

徐氏虽埋怨丈夫,听这么一说,想到展父生前的好处,又忍不住哭起来。

若丈夫还在,她们何至于这么难啊。

如今狼窝和虎口,竟分不出哪个更叫人熬不过。

**

不论徐氏有多不情愿,罗知府却是言出必行,这事也费不了他多大功夫,他吩咐一句,不过隔天,一群青衣皂隶就哼哧哼哧,赶着辆大车到展家馒头铺来了。

徐氏闻讯出来,看着一车堆得乱七八糟的笼屉桌子板凳衣物等,只来得及欢喜了一下,发慌发怯的情绪就马上涌了上来——这可是把女儿赔进代王府才要回来的,将来可怎么办哪?

皂隶一边擦汗一边催促:“大嫂,你清点一下,要是东西都齐全,我们就回去向府尊复命了。”

“是,是,多谢差爷们了。”

徐氏心神不宁地和跟着跑出来的展见星一起清点着,很快发现有些不对——

这一车的东西粗粗一看,非但不少,倒好像,还多了些。

徐氏拎起一个小板凳,迟疑地向皂隶道:“差爷,这好像不是我们家的物件,差爷是不是不小心拿错了?”

看上去像领头的那个皂隶扫了一眼过来,随意地道:“府尊没给清单,我们去了展家,只得问他们要罢了。你那叔伯狂妄得很,连府尊的令都敢推三阻四地搪塞,说什么只是他家的家事,哼,这大同上下,什么家事国事,有哪样是府尊管不得的?兄弟们少不得开导了一番,你那叔伯才老实了。”

展见星在旁,心里“呃”了一声——什么开导,恐怕就是揍了一顿吧?

衙门的公人对上小民,有耐性慢慢讲道理才奇怪了。

皂隶接下来的话证实了她的猜想:“至于这板凳,兄弟们人多手杂的,偶然拿错了一两件不是很正常,你大概点点就是,总不至于为个破板凳叫我等再跑了送回去。”

徐氏有点哭笑不得,只能应道:“差爷说得是。”

在皂隶及围过来看热闹的邻居们的帮助下,很快一车家什都被卸下来了,皂隶们手是真黑,足多出了四五样东西,加起来值不了多少钱——展家并不富裕,但由此可见他们摆开的威风了,展家叔伯不可能没有争抢,却硬还是叫搬走了,这过程里只怕少不了又挨揍。

徐氏找到了自己日常存钱用的那个坛罐,掂了掂,感觉分量同先差不多,应该尚未来得及被展家人花用,松了口气,探手进去抓了十来枚铜钱,塞给领头的皂隶:“差爷们辛苦了,与差爷喝杯茶,别嫌弃。”

皂隶手一摊一拢,十来枚铜钱熟练地滑进了袖笼里,他脸上的笑又满意了些:“行啦,我们去向府尊回禀了。”

招呼着几个皂隶,推着大车走了。

徐氏又向邻居们团团作礼:“这些日子,多亏了诸位高邻帮扶。如今家里乱,等收拾好了,我专备一席答谢,大家伙一定得来。”

“徐嫂子太客气了,街坊邻居的,这不是应该的吗?”

“徐嫂子,你别灰心,这么难的时候都过去了,往后就好了。星哥儿出息懂事,你享福的日子在后头呢。”

众口纷纭间,也有人好奇问徐氏怎么请动了府衙的人将家什追回来,这可戳了徐氏的心头隐痛,她暂不想说,就只含糊说是写了状子去告,罗府尊可怜他们孤儿寡母,伸手帮了一把。

一时邻居们渐渐散去,徐氏和展见星忙忙碌碌把各样家什放回原位,徐氏看见笼屉丢了半月,比原先脏了数倍,甚是心疼,抱怨道:“肯定是你大伯母使过,她一般的妇人家,不知怎地那样邋遢。先时我们在乡下住过几日,我记得她管的厨房灶台柜子都是厚厚一层油灰。”

展见星闻言转过身来,却是微微一笑:“娘,你看。”

她手里摊着一张帕子,帕子里摆放着三四件银饰。

徐氏凑过去看了两眼,怔了下,忽然反应过来:“——这不是我从前戴的吗?一回乡就被你大伯母抢走,说要孝敬给你祖母,结果隔天我就在她头上看见了。星儿,你从哪里找到的?”

展见星对着徐氏身边的笼屉扬了扬下巴,道:“先前我搬笼屉下车时在里面发现的,外面人多,暂时没有声张。”

首饰失而复得,徐氏又欢喜又费解:“奇了,怎么会在那里面——你大伯母再邋遢,不至于把笼屉当首饰盒子罢?”

展见星道:“我猜,那些差爷们上门替我们讨要东西时肯定不甚温柔,大伯母吓着了,以为从前她抢走的东西也得交出来,她又舍不得,就匆忙拿了想藏起来,被差爷发现,差爷不管那许多,见她心虚想藏,那东西就多半不是她的,夺了顺手一丢——”

这事想来有些可乐,她一边说,一边忍不住笑了起来,露出颊边一个小小梨涡。

徐氏一想,大约就是如此,忍不住也笑了:“这可真是,你大伯母不知多么心痛。”

“管她呢。”展见星道,“娘,如今这些首饰失而复得,我们这个年就好过多了。”

徐氏短暂笑过,又乐不起来了:“话是这样说,可——你怎么办哪,娘宁可不要这些浮财,也不想你到代王府去。”

但她也知道,事已至此,不可更改了。

她们这样的平头百姓,得罪不起代王府,难道就承担得起对罗知府出尔反尔的代价不成?

展见星将要成为王孙伴读这件事,是就此定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