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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要把自己八百里加急送回妻子身边。

路上每隔一个驿站, 都换一匹上等的伊犁马, 马都快被他催『逼』得累死了,就他自己不知道累。

不吃不睡飞奔两天,中途只下马喝了几口茶水,再继续飞驰。

五皇子偷派出来追太子爷的亲信哪里追的上他?给杨贵妃送新鲜荔枝的哥们都没太子急。

太子以前没想到自己会这么急, 现在已经这么急的时候,还是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这么急。

他脑子里没一个清醒的念头,只是一会儿浮现苒苒从前安静羞怯的目光, 一会儿浮现苒苒如今变得娇憨与依恋的目光。

这些曾经让太子觉得寡趣乏味的瞬间, 都成了他此刻想要拼命抓住的回忆。

人总是不太清楚唾手可得的幸福对自己有多重要,非得来一场灭顶之灾,非得老天爷明确通知还有几天就会收走幸福,非得真真切切的感觉到即将失去,才知道自己有多离不开。

因为没有大军过境的通知, 官道上没差役洒水,尘土漫天, 骑马赶路的人,两天就能被沙子雕塑成一座兵马俑。

所以太子日夜兼程赶回宫的时候, 已经脏成了个泥人。

宫门守卫都认不出他,刀拔出鞘了,才看见太子把腰牌掏出来,赶紧退开放行。

太子争分夺秒的赶回来, 太子妃第一次不给丈夫面子, 依旧昏睡不醒。

皇后在太子殿守着儿媳『妇』半个多月了, 心情一直不大好,儿媳产下的孙子都不能让她扫除心底的惆怅。

不可能是后悔自己从前苛待儿媳『妇』,她觉得自己只是教她懂规矩。

只是太子妃这丫头脑子一根筋,生孩子只剩最后一口气的时候,皇后问她有什么想说的想做的。

本以为太子妃要留下遗言,让陆锦安将来对她儿子好一些,却没想到她只说“母后卧榻南边一只椅子前腿松了,要仔细叫人修理”。

这姑娘临死前的遗言居然是提醒婆婆修理椅子以免摔伤,真是不分轻重。

就这话,让皇后难过到现在,

突然发现自己对付了许多年的对手,从头至尾根本没进入战圈,只有皇后自己一个人蠢笨地在战圈里舞刀弄枪的拼命。

看见兵马俑一样灰扑扑的儿子为了这个女人从边疆的战场赶回来时,皇后第一次没有酸儿媳的得宠。

太子冲到妻子塌边,伸出发抖的指尖,探了探鼻息,又『摸』了『摸』妻子脸颊的温度,随后就缓缓瘫跪在塌边,用灰扑扑的大手抓着妻子的小手,脸颊贴着手背,就这么以跪姿昏睡过去了。

应为赶路途中几乎没有进食和休息,疲劳让太子睡得很沉,嘴角还有白沫往外冒。

像他这样注重仪态的贵公子,这辈子或许不会有第二次如此狼狈的时刻。

皇后让人给他擦干净手脸,都没能弄醒他,就是扒拉他握住太子妃的手的时候,他会突然惊醒,生气的不许人分开他和他妻子。

后晌,太子妃醒过来一次。

她微微一动,太子就跟着醒了,“嗖”地站起身看向妻子,宽阔的肩膀把照在太子妃脸上的夕阳都挡住了。

太子妃眼睛现在看不清东西了,又被挡住光,睁开眼,只看见黑黢黢的一个高大人影罩在自己上方。

但她用不着看清细节,陆锦安任何一个剪影她都能认出来。

这个接连半日吊着一口气,眼睛都睁不开的女人,一看见丈夫,就回光返照一样笑起来。

笑容居然稚气得像个孩子。

“孩……”她吃力的张嘴,想要给丈夫公布一个天大的好消息。

太子握紧她的手,俯身在她耳边低声说:“孩子很好。”

太子妃还那么稚气的笑着,她并不是要打听孩子怎么样,只是单纯要把这个消息告诉丈夫。

这是多年来自认为一无是处的太子妃,觉得自己在丈夫面前最拿得出手的一天。

太子像看着失而复得的无价之宝,细细的注视着太子妃的脸,指尖小心翼翼地拨开她被汗水粘在脸颊的碎发。

太子妃充满死气的苍白脸上,眼睛却是活的,甚至有点得瑟的看着陆锦安,迫不及待发出微弱的嗓音:“看见了吗?孩子……像你……”

刚出生的婴儿哪里看得出像谁?她就是觉得丈夫的表情不够惊喜,所以没话找话,想多谈一谈自己立下的大功。

那双期待的眼睛一直盯着他,就好像他欠她一个『摸』『摸』头的表扬。

太子的神『色』近乎沉痛,根本装不出对孩子降世的欣喜,他轻轻地俯身搂住妻子,低哑的说了句:“孤只想看着你。”

“看着你到老。”

营帐里烛光摇曳,三皇子、四皇子、六皇子和七皇子,以及将领参谋都跪在皇帝卧榻旁。

皇帝又陷入半昏『迷』状态,想要集中涣散的精神却力不从心,好不容易睁开眼,忘了自己叫来了儿子们,也不记得自己打算做什么。

一群人都耐心等待着,一直等到皇帝又昏睡过去。

中途太医来过几次。

伴驾的文官们用眼神询问太医圣躬是否安然,太医用惶恐的脸『色』让他明白,情况不容乐观。

被叫来的皇子们,一直在帐篷里跪到半夜。

六皇子一直无声无息的掉眼泪。

躺在榻上的那个男人,是六皇子从五岁期盼到十五岁的人,母妃失宠的痛苦,让六皇子一度暗暗发誓,自己以后心里也会对父皇冷落,这样才公道,只在表面上遵守孝道而已。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幼年时期,父皇短暂如昙花绽放的疼爱,此刻针一样扎在六皇子心上。

他突然想父皇偏心就偏心好了,只要能万寿无疆。

四皇子一直在照顾几个兄弟,每隔一会儿,就轻手轻脚起身,去挤手巾给三哥擦泪,劝三哥保重身体,稳住大局。

七皇子始终处在一个『迷』茫又焦虑地状态。

这种没有经历过的焦虑,开始限制他原本就存在缺陷的交流能力。

几个哥哥跟他对话时,他都低着脑袋,仿若未闻,只时不时焦虑地啃一啃拇指指甲。

六皇子搂住弟弟,试图缓解他的焦虑,却能感觉到七弟已经彻底把灵魂关进了身体里,像回到了小时候。

这是很久没发生过的事。

七皇子刚学会走路,到会说话那段时间,经常会处于这种状态,他的灵魂好像始终跟周围的人隔着一层看不见的墙壁,偶尔也会对这个世界产生好奇,透过双眼观察周围,但并不融入。

这样的疏离和排斥,让三皇子一直大为恼火,觉得幼弟对兄长不敬,所以经常故意威吓年幼时的七皇子。

那时候的七皇子还没找到进入这个世界的入口,也不懂的如何示弱和求助,遭受欺侮后,只会更加疏远这世界。

大皇子每次发现三弟欺负幼弟时,都会呵斥阻止,可事后,他却完全得不到这个胖胖的小家伙任何回应。

以为这幼弟天生不爱与人亲昵,大皇子也没太在意。

直到有一天晌午,十五岁的大皇子挨了父皇的训斥,坐在后花园凉亭,郁郁不得志地盯着池塘发呆。

忽然感觉左手边上有什么东西,正在往自己手掌里钻。

痒痒的。

大皇子低头一看,就发现两岁的小胖崽正鬼鬼祟祟地用小胖手指,朝他手掌下,戳进了什么东西。

大皇子缓缓拢起手,抓住小家伙偷塞的东西,抬手翻开手掌,发现是一颗被啃了一半的蜜饯……

他一脸纳闷地低头看向胖幼弟——

两岁的七皇子仰着小胖脸看着大皇子,抬起小手抓一把空气,往自己嘴里塞,然后小嘴一嘟一嘟地做吮吸动作,示意大皇子要这样享受他赏赐的半颗蜜饯。

大皇子哭笑不得,看了眼掌心半颗蜜饯,有点嫌弃。

哥哥心领了行不行?

可年幼的弟弟一遍一遍重复着教他吃蜜饯的动作,显然要他嘴也要领赏。

大皇子无奈地把蜜饯塞进了嘴里。

七皇子还不满意,小嘴一嘟一嘟,教他享受美味的秘诀。

大皇子忍辱负重,顺从地学着弟弟愚蠢的动作,嘟了两下嘴。

就是这一刹那。

七皇子张开小嘴,一直以来冷淡的漂亮眼睛,突然弯成两道小月牙。

他朝哥哥笑了。

大皇子的心,大概就是在那一刻被自家胖弟弟融化的。

那以后,大皇子有机会就会陪着弟弟。

渐渐发现,真心的陪伴与关爱,会让弟弟变得稍微像寻常幼儿一样活泼调皮,偶尔也愿意与人交流。

一年后,弟弟有了一个叫薛遥的小伴读,开始越发愿意跟人亲昵了。

六皇子已经记不太清七弟『性』格古怪时期的情形了,此刻七皇子渐渐疏离的神『色』,一下子让他记起了久远的那种感觉。

“七弟,别怕,父皇很快会好起来的。”六皇子小声安慰。

半个时辰后,皇帝又醒过来,这回终于养起了一点精神,开口问了句:“锦安回营没有?”

三皇子答话:“父皇不必担心,契丹使者翌日即将来营谈判,大哥若没落入契丹之手,咱们立即要求带人渡河搜寻。”

皇帝闭上眼,心中说不出什么滋味。

他了解大儿子『性』格,若是知道他遇险,太子肯定会第一时间设法营救,如今行踪不明,很可能昨夜已经遭遇不测。

已经没力气悲伤地皇帝此刻想起出宫前,那个外邦泊姨说的话——

“此战必定得胜,只是陛下与太子殿下不宜参战……”

这句被皇帝轻视的预言,此刻像轰鸣的雷声一样反复在耳边炸响。

因为泊姨近十年来再未准确预言过任何一件事,这句丧气话,皇帝根本没放在心里,倒是离开前随口调侃了一句:“太子剑术闻名天下,若是连他都败于契丹贼人马下,朕还有哪个儿子能担得起这万里疆域、百兆子民?”

那一刻,泊姨并不知道皇帝只是随意的调侃,还以为他真的在向自己征询意见。

对汐妃忠心耿耿的泊姨,并不清楚汉人立储的规矩,只想着若是能替主子的儿子谋下这大齐江山,未来又何须再求旁人的恩宠?

她几乎没太考虑,就颔首回答:“除了太子殿下,皇七子宁王若担大任,定能不负社稷之托!”

皇帝被她的回答说得一愣,想到这外邦巫婆本是汐妃的奴婢,立即猜出她是想给旧主谋利。

这话说出来,罪名就可大可小了。

皇帝只是开个玩笑,这老太婆居然说出这种话,那就是心里假设他跟太子会丢了『性』命。

皇帝虽然有些窝火,但毕竟这问话是自己挑的头,也没必要跟个大字不识的老『妇』较真,也就没处置她,但还是严厉地威胁了一句,让她以后不准妄议政事。

而此时此刻,奄奄一息的皇帝,脑子里一直在回忆泊姨说的话。

他缓缓侧头看向跪在地上的四个儿子,又把目光转向一旁陪侍的太监:“扶朕起来。”

“父皇!”三皇子立即关切地哽咽道:“您伤势未愈,就躺着吩咐儿臣罢!”

“朕有大事要定,躺着不像样子。”皇帝神『色』威严。

太监只能上前小心,把皇帝扶靠在软枕上。

皇帝闭着眼睛,招呼随行的兵部尚书:“卿去准备纸笔。”

大臣已经知道皇帝这是准备拟遗诏了,只能忍着悲痛退出营帐,取来纸笔。

皇帝依旧闭着眼,淡然地开口:“朕以菲薄,绍承祖宗丕业二十七载……”

“父皇!”几位皇子立即惊声呼喊。

皇帝缓缓摇摇头,让他们不要出声,继续总结了自己一生的功过得失。

到了宣布即位皇子的时刻,三皇子眼神放空地望着地板,微张着口,手心全是冷汗。

这是他极度期待时的样子。

皇帝说:“皇长子英姿厚德,上遵祖训,下顺民情,原应即皇帝位,却因救驾音讯全无,暂且改立……”

这下不止是三皇子,四皇子和六皇子也同时捏紧了拳头。

六皇子希望皇上照顺序立二哥为储,万一大哥是被契丹人抓走了,回来后二哥一定会让位给大哥的。

四皇子心快要跳到嗓子眼,还不忘转头对三皇子鼓励的微笑,让他缓和心情。

可事实上,四皇子心情很矛盾。

他毫无尊严的给三皇子当了这么多年跟班,好像就是在等待这意外的一刻。

佟家处心积虑在太子爷试行新法期间使尽手段,都没能让太子下台,没想到会遇到这样的意外,三皇子果真是天命所归,一旦三皇子即位,四皇子这些年的忍辱负重,就能换取一世的荣华与地位。

可是,不知为什么,四皇子竟然隐隐希望皇帝改立的储君,是二皇子。

皇帝的目光缓缓扫过四个儿子,最终定格在七皇子脸上,继续道:“改立贤皇子宁王为储,文武群臣协心辅佐……”

这句气若游丝地话犹如惊雷一般,震动了整片营地!

六皇子和四皇子惊愕地微微转头看向七弟。

三皇子像被雷劈成了焦炭,许久,才僵硬地转头,一双吃人般的目光,惊怒至极地看向新储君。 16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