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不必多礼。”薛遥见太子不便推拒, 便主动上前搀扶女子,温声道:“这位乐师小兄弟似乎伤了脚腕, 咱们还是赶紧找家医馆,瞧瞧他的伤势。”
“我没事!”那少年人略显窘迫地走上前,扶住自己的姐姐, 用薛遥不太能听懂的方言, 低声对姐姐说了些什么。
歌姬点了点头, 随后从袖袋里掏出荷包,倒出些碎银子和一张银票, 抬头看向太子,用带着南方乡音的官话道:“公子救命之恩, 奴家无以为报,这张银票是上个月一位客商给咱们的打赏,望恩公不要嫌弃……”
太子并不打算收这群卖艺人的谢礼, 便打趣道:“你知道我爹是谁么?少于一万两的银票, 就别往外掏了。”
薛遥:“……”
您快别提您爹了!太子殿下!
六皇子上前接过银票, 折好了, 塞还到那姑娘手里,关切道:“仔细那伙恶人再来寻衅, 你们往后换个地儿卖艺罢。”
“诸位公子大恩大德……”那姑娘见这三个公子爷品貌不凡、锦衣玉冠, 又是京城口音, 想必来头不小, 不缺银子, 必然看不上这几十两的银票, 一时不知该如何谢恩。
“路见不平而已,姑娘不必在意。”薛遥见天『色』渐暗,便上前替太子辞别:“你们当心那帮恶棍寻衅,咱们还有事在身,得先告辞了,有缘再会。”
闻言,那歌姬的弟弟又要下跪叩别,被六皇子扶住,安抚两句,挥手作别。
太子刚走两步,忽然咂『摸』了一下那歌姬说的话,又停下脚步,回头问了句:“姑娘,这银票是一位客商上个月赏给你的?盖的是哪家票号的章?可否借我一揽?”
那歌姬赶忙将银票展开,恭敬地递给太子。
太子颔首接下,看了一眼,一双凤目陡然一凛,严肃地看向那歌姬:“那位客商,可是和我一样的京城口音?”
这银票上盖的是京城裕辉钱庄的章!
歌姬被这俊俏公子这一眼,看得魂飞天外,心跳得竟回不过神来。
倒是她弟弟在一旁抢着答道:“恩公说得没错,那客商就是京城口音!酒楼掌柜让咱们去雅间给他们献唱,说是京城来的大客商,让咱们好生伺候!”
此言一出,不止是太子爷,薛遥和六皇子也明白过来,这歌姬见过那帮炒高粮价的人!
太子把银票递还给歌姬,略顿了顿,神『色』严肃地开口询问:“姑娘是否还记得那客商的长相?”
歌姬立即细细回忆一阵,连忙点头道:“记得,至少为首的那位老爷,我记得很清楚,容长脸、偏黑的肤『色』,五十出头的年纪,或许更大些,但体格结实,比我高半头,这么长的小胡子,头发花白……”
她兀自比划了一番。
太子和六皇子都紧盯着她看,眼里火星子都快蹦出来了,恨不得从她的形容里,直接把那背后恶意炒高粮价的混蛋辨认出来。
然而,形容再怎么仔细,也看不见真人,不过是寻常老头的描述,没法判断具体身份。
太子想了想,开口道:“姑娘,你们得罪了县太爷家的公子,往后恐怕在当地难以谋生,不如随我去京城打拼,住所和简单吃用我都可以提供,只是不久以后要劳烦你帮我辨认一些人,找找这些人里有没有你见过的京商。”
那歌姬顿时睁圆了眼睛,听这公子要她跟随去京城,还提供吃住,那意思岂不是……歌姬登时红了脸。
歌姬的弟弟老实巴交地回答:“恩公,那恶棍的爹并不是杭州知府,而是顺德知县,离杭州远着呢,欺压不到咱们头上,咱们大不了换家酒楼……唔!”
他话没说完,就被姐姐用胳膊挤了一下。
歌姬红着脸回话道:“恩公若需要帮忙辨认,奴家自然万死不辞。”
于是,这姐弟俩跟其他乐师拆了伙,被太子暂时安置在一处偏院里。
辨认主谋的事,半个月肯定来不及办成。
薛遥想到这姐弟俩见过那帮京商,当晚就去二人院子里,请他们入伙,一起唱完这出戏。
虽然不明白薛遥让他们这么做的目的,但因为是恩公的要求,姐弟俩一口答应下来。
又耐心等了两日。
杭州市面,中等粮已经涨到了七百三十文一石。
这天上午,歌姬带着弟弟来到最大的粮行,按照薛遥的吩咐,弟弟跟店伙计说:“来一石粮,帮咱们送上船。”
伙计一愣,一脸不屑地摆手:“买一石米,你来咱粮行作甚?去外头米铺买不就得了?咱这儿十石起售。”
歌姬的弟弟扬着下巴道:“咱老爷认识你们掌柜,有两万两押金在你们粮行里,你们也按六百四十文的价格给咱们一石,帮忙送去船上,咱们急着去京城,别耽搁事儿。”
伙计一愣,听见“两万两押金”和“六百四十文”的机密价钱,以为是京商的人来了,赶紧请去后院,找掌柜的。
“二位贵客是替赵老爷来取粮的?”掌柜听这姐弟俩是本地口音,便心生疑『惑』道:“京里的粮船都到齐了吗?咱们货早备齐了,随时可以给老爷们运上船!”
“什么粮船?”歌姬的弟弟昂着脑袋道:“老爷让我和姐姐尽快去京城找他,咱们买些粮米路上吃,一石就够了!”
掌柜懵了会,客气笑道:“二位要去京城找赵老爷?”
歌姬的弟弟说:“没错,上个月,咱们给赵老爷献唱,老爷赞不绝口,原本说好了,这个月底来接咱们去京城,现在来不成了,赵老爷书信让咱们自个儿去京城找他。”
掌柜心里一紧,状似随意地问了句:“老爷为何来不成?”
“嗐!”歌姬的弟弟有些紧张,脑子里快速回忆了一遍薛遥教的话,吞咽了一口,大声道:“别提了!老爷本来打算带一大批粮食去山西发财,没想到朝廷忽然说要开仓赈灾,现在……”
“咳咳……”歌姬按照薛遥的吩咐,抓准时机咳嗽两声,使了眼『色』,故意让弟弟闭嘴,吊起掌柜的胃口。
弟弟见状立即缩起脖子低下头,不说话了。
一听朝廷要放粮赈灾,粮行掌柜的愣了须臾,忽然一瞪眼,脸『色』都白了!
前两天刚得知,那群京商抢粮,就是为了借贷给山西受灾的农民。
现在朝廷要赈灾了,那群京商的粮食岂不是要砸手里了?
不对……
京商只付了定金,若是朝廷赈灾让借贷的事儿黄了,京商肯定要毁约,粮食砸在手里的,可就是他们这群浙江粮商!
这两个月来,为了给京商屯粮,粮行推了多少大生意,还以天价把江苏的粮行搜刮了个遍,如今浙江几个粮仓都屯满了,就等京商回来交割,结果朝廷居然要赈灾!
京商若是反悔了……
思及此,粮行掌柜眼前一阵眩晕,险些跌倒在地,被店伙计一把扶住。
“您没事吧掌柜的?”歌姬故作关切地问。
“啊……没事……没事,今日生意实在……实在太忙了,我这头有些晕乎。”掌柜地仍旧勉强维持笑容,向姐弟俩打探道:“朝……朝廷要放粮赈灾,这消息确切吗?那山西百姓可真是有福了……”
“有什么福啊!这是坏了咱老爷发财的大事儿!”歌姬的弟弟嚷嚷道:“唉,别提了,掌柜的,快些给咱们取粮送上船罢!”
*
事情办完后,姐弟俩回院里给薛遥说了情况,几乎是把当时的情形重现了一遍。
薛遥看完后,心中有了七分把握。
当日后晌,按计划,薛遥让太监使银子买通杭州府衙的一些衙役,让这群官家老爷们儿去酒楼喝酒,故意散布“朝廷准备放粮赈灾”的假消息。
太子爷派出的护卫,每天都来回报各大粮行的内部见闻。
虽然掌柜和东家们表面上都没什么异样,但是,持续上涨的粮价,在两天后,陡然下跌了十文!
商人都是一群最敏锐的人精,实际行动永远比准确消息到达得更快。
各家粮行门店依旧维持着表面的淡然,只是在价格上逐渐让步。
两天过后,就有不少外地客商拿到了六百六十文一石的中等粮,欢欢喜喜地回乡了。
时机到了。
薛遥立即求见太子,把剩下的计划全盘托出。
太子对他设的这场连环局,赞不绝口。
一开始,薛遥故意散布“粮商要借贷灾民”的谣言,为的不是炒高粮价,而是让浙江粮商相信——借贷灾民,就是那些京商疯狂抢粮的合理原因。
有了这个合理原因,薛遥又开始第二步连环局——借官府衙役之口,散布“朝廷准备赈灾”的谣言。
一群等待最后交割的浙江粮商,真叫个五雷轰顶!
以为这批粮食都要砸在手里了。
事实上,他们的粮食,确实已经砸在手里了。
但太子找不到那群京商当面对质,根本不可能让这群浙商相信,那是一群骗子。
薛遥剑走偏锋,以毒攻毒,让这群浙商知道自己受骗。
虽然过程都是谎言,那群假京商不回来收粮的结果却是真的。
这么一来,浙商还来得及把囤积的粮食,降价卖出去。
太子也能按照合理的价格,收购足量粮食。
最终亏损的,只有花费十万两巨额定金坑害太子的幕后黑手。
“亏你想得出这样的办法!”太子难以置信地看着这清秀年少的小伴读,连连赞叹。
“殿下,是咱们反将一军的时候了。”薛遥抱拳颔首道:“劳烦殿下亲自出面,跟第三大粮行谈价,要求以六百二十文的价格,现银收购二十万石粮食,再把消息传出去,让其他粮行竞相压价。咱们耐心等上五日,方能坐收渔翁之利。”
太子先是一愣,很快眼睛一亮,明白了薛遥的意图——
虽然计划要收一百五十万石粮食,但若是直说这么多,浙江八大粮行就能够将库存全部脱手卖给他,毫无竞争压力。
但若说是只要二十万石粮食,就不一样了。
囤满粮食的八大粮行,肯定都想把自己的积货卖给他,内部就会开始竞争压价。
鹬蚌相争,只要等他们压到一个最低的价格,再私下从八大粮行各买二十万石粮食,就能获益最大!
太子一双凤目盯紧了薛遥,半晌,轻声开口:“这些年跟在七弟身边,真是埋没了你的才干,以后愿不愿意跟随孤,成就一番大事业。”
薛遥闻言一惊,几乎想都没想,就一撩衣摆跪了下去:“殿下!七皇子还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