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皇子很少有机会出宫, 金陵城热闹的街市,对他来说处处都透着新鲜感。
街市上男女老少的穿着和谈话语气, 和京城老百姓很有些差异。
小贩的吆喝声,听起来也古怪有趣,说什么“甜滴么魂诶”。
太监用京城话给六皇子解释:小贩夸自己的橘子甜得魂儿都丢了。
六皇子被这小贩这么不要脸的吹嘘逗乐了,就打算去买上几只橘子, 见证一下有多甜。
行人车轿拥堵, 乔装的太监和侍卫怕皇子受惊扰, 都围在周围,小心翼翼地挡开人群。
然而六皇子却等不急, 从两个侍从之间穿过去,快步往小贩摊位走。
只差三两步的时候, 耳边忽然听到一声老汉的惊呼,六皇子转头, 看见一辆装满麻袋的推车, 朝自己撞过来!
“殿……”太监们险些惊叫出声。
好在六皇子反应快,在那推车撞上自己前,一个旋身躲开了。
“少爷!没伤着吧少爷!”太监赶忙冲上前护主, 转头对那老汉骂道:“你这蠢货瞎了眼!赶着投胎不成!冲撞了咱家小主子,你全家的小命都赔不起!”
推车的老汉放下推车,小跑上来, 狠狠扇自己巴掌:“小老儿该死!该死!”
“诶!老人家快快住手。”六皇子慌忙止住老汉的手掌, 安慰道:“不妨事, 没撞着人就好, 瞧您是外地口音,这是老远来金陵做买卖?”
老头点头哈腰地回话:“公子说笑了,咱种地的哪谈得上买卖只是今年年成好,家里有余粮,就挑了最好的米,来金陵贱价卖给粮铺大老板,换几斤肉回去腌上!”
六皇子好奇的看向他那推车,见里面横七竖八放着几十只麻袋,便问道:“这些都是大米?卖给粮铺能得多少钱?”
老头回道:“得不了几个钱,这大米,粮铺里要卖到六百多文一石,我卖给粮铺只要五百文!”
六皇子疑『惑』道:“这么公道的价格,您为什么不在街上摆摊卖给城里老百姓?”
老头说:“我这一路走一路卖,已经卖了不少。剩余这么些,要卖光了至少得七八天,城里吃的贵,又没个落脚的地方,只能贱价都卖给粮铺老爷。”
六皇子眼睛亮了,走到推车旁看着麻袋:“把袋子打开我瞧瞧,若是好米,我就都收了,也免得你推车赶路。”
老头一愣,立即千恩万谢地把麻袋解开,给六皇子看大米『色』泽:“咱家的大米是挑不出『毛』病的!老板收去充上等米卖也是有的,您瞧瞧这『色』泽!”
六皇子捧起一把,仔细一看,确实晶莹剔透,想来这价格是粮铺的进价,必然是最低粮价,便欣喜地命令太监:“跟他结算一下,这车米粮,我都要了。”
*
薛遥已经跟采购太监冷下脸,站在粮铺角落,低声开口:“殿下既然派遣我和公公一起探路,咱俩就都不能单方面做主,您如果执意不要这五万石粮食,咱们就回去找太子殿下定夺。”
刘公公脸『色』也不好看了,他有近二十年的采购经验,哪里会错估粮价?
心里觉得薛遥这小子眼皮子太浅,看见点便宜,就急成这样,真不知怎么能讨得汐妃和七皇子的宠!
这趟收粮是皇家私事,否则早直接从粮库调粮了。
一百万两都取自内帑,这可是皇帝自己的金库,跟国库不挂钩,若是买亏了,也没处报销。
所以,皇帝派了内监有经验的采购太监,扶持太子爷,就是怕太子爷买贵了,偏这薛遥在这儿添『乱』。
五万石粮食,五百七十文的价格收购,按照刘公公的预算,这得亏两三万白银,谁担待得起?
刘公公是皇帝的人,薛遥算是太子的人。
说起来都是为太子办事,实际薛遥的话语权比他要差不少。
所以,刘公公此刻也没了耐『性』,冷冷笑道:“小公子若是执意要买,就自掏腰包罢!这价格实在太高,我得先去别家粮行探探价,大生意自然尽量跟一家做,拿到的实惠才更多,没有这里收一点那里收一点的道理!”
薛遥也不想跟他废话,只要他没有一意孤行替太子爷做主拒绝就好。
两人这就分头了。
薛遥回头,又跟那掌柜聊了会儿,对刘公公唐突傲慢地态度表示歉意,并保证自己会说服老爷收购下这批粮食。
掌柜的心里有些吃惊,免不得开口道:“小人报价五百七十文,中等粮外加两成上等粮,这几乎是成本价格,说句高攀的话,是打算跟诸位爷台交个朋友,往后常有来往。”
“我明白。”薛遥知道他说的是实话,这价格确实没几个赚头,何况人家能高价散卖。
掌柜的凑近了问:“方才那位爷台似乎真的嫌价高了,敢问您家老爷究竟要收多少粮食?”
薛遥看着掌柜,严肃地开口:“您诚心交我这朋友,我也不跟您说虚的,咱家老爷要收的粮食,估『摸』着够贵行两年的储备。而且不是一回生意,往后每年秋天都要来收,若是老爷看中您家的诚意,往后也许会把您家粮行定为专供,长期合作。”
掌柜的眼睛瞬间睁圆了!
薛遥笑了笑,端起茶抿了一口。
掌柜的好久才回过神,低头想了会儿,紧张地看向薛遥:“谢谢兄弟透『露』这样的商机,还想请兄弟帮个忙,这事儿先别去其他粮行透风,我后晌就去找东家仔细商议一下!这五万石粮食,价格还可以再议,咱们可以一文不赚让给你们!只希望您家老爷明年收粮,务必从咱们粮行调三成以上。”
*
太子爷已经找到了合适的江南庭院租住下来。
薛遥回去禀报时,发现刘公公先一步跟太子说了情况。
与薛遥分头后,刘公公先后去了两家粮行。
得知两家都没有多余的存粮,刘公公就回来了,建议太子爷即日动身去浙江。
薛遥本想让太子支开刘公公,单独禀报紧急情况。
奈何刘公公是皇上的人,太子不方便刻意提防,薛遥只好当面说了情况。
“浙商赶在我们之前收走粮食,很可能是为了哄抬粮价,恐怕有『奸』人把咱们需要大量收粮的消息捅出去了。”薛遥老实说出自己的猜测。
太子听闻消息后脸『色』并无异样,显是从刘公公那里提前得到了消息。
果然,刘公公立即笑道:“殿下瞧瞧,这小公子给吓的,往后替殿下办事,他还得多磨练磨练啊。”
薛遥猜到他一定是对太子爷说了什么,便问到:“公公的意思是,浙商哄抬粮价,无关紧要?”
刘公公弥勒一样的笑脸上,透『露』出嘲讽与不屑,清了清嗓子解释道:“咱家刚刚已经问过其他粮行,来收粮的浙商不止一个,至少有七家。就算他们要哄抬粮价,那也得卖的出手啊!江南不比北方干燥,粮食多放一年都得霉它几成,浙商吞了这么多粮,想出手的心比咱们可急多了,只要晾他们一晾,别说哄抬粮价,亏本他们都要出手!”
薛遥一听,脑门上汗都要急出来了。
刘公公这话说得是很有道理的,而且他确实经验老道。
薛遥要不是看过原着,肯定就信了他的邪,难怪太子被忽悠住了。
说起采购压价,太子完全没经验,皇帝派给他的这个太监忠心又懂门道,自然能博得太子的信任。
“事情肯定没这么简单。”薛遥抬手擦掉额头上的汗,忧心忡忡看向太子:“殿下,就算浙商哄抬不了粮价,咱们收购中等粮的价格也不可能低于五百文,明方粮行两成上等米八成中等米,愿意五百四十文给咱们,几乎是分文不赚,买下来一定不亏。”
“五百四十文?”太子转头看向刘公公。
刘公公笑着问薛遥:“怎么变成五百四十文了?又少了三十文?看吧,咱家早说了,粮商们会争相让利,这还没耗他,就自个儿降了三十文,薛公子稍微耐下『性』子,迟早能降到五百文。”
薛遥一怒之下看向胖太监:“公公,这价格是我诚心跟那位掌柜谈下来的,并不是他为了抢生意自己压价。其他粮行您也去了,知道这金陵的粮行都被浙商掏空了,他们的存货刚好够散卖到明年,谁会愿意以成本价让给咱们五万石粮食?他们卖给浙商的价格都比这贵二十文!您认为,高价屯粮的浙商会愿意亏本卖给咱们吗?况且,究竟是那些浙商耗得起,还是灾民耗得起!咱们有底气跟他们耗吗!”
“你……”刘公公被他一句话唬住了,面红耳赤的说不出话来。
“说得好。”太子爷站起身,一双丹凤眼略带笑意的看着薛遥:“你小小年纪,思虑却十分周到,孤相信你的判断,去领银子,带人取那五万石粮罢。”
刘公公不甘地想要劝阻:“殿下……”
“谢殿下信任!”薛遥躬身领命,刚转身,就看见六皇子一脸欣喜地冲进大厅。
“大哥!大哥!瞧我买到什么了!”六皇子转身急急招手,让侍从把自己买到的低价粮食搬进来,欣喜万分地告诉太子:“这里一共三十袋中等大米,集市上要卖六百五十文钱,您猜我只花了多少?”
太子哪看得上区区三十袋大米,但也不想扫了六弟兴致,就故作好奇地配合道:“多少?”
“您猜一猜嘛!”六皇子得意极了。
太子无奈地笑了笑,随口道:“六百文?”
“多了!”六皇子开心得要甩小尾巴了。
“还多了?”太子对自家六弟的还价本事刮目相看了:“五百八十文?”
总不可能比薛遥好不容易讲来的价格低吧?
六皇子迫不及待揭示真相:“只要五百文整!”
话音一落,大厅里鸦雀无声。
太子没想到六弟买粮的价格,会低于薛遥。
碍于礼节和风度,太子没有去看薛遥的神『色』。
刘公公却“噗嗤”一声笑出来,幽幽嘲讽道:“看来,浙江那边的价格,还得咱们六皇子殿下出马谈价!”
薛遥脸都青了,难以置信地上前问六皇子:“殿下从哪里买到这样的低价粮食?”
六皇子喜不自禁地开口:“说来也是我运气好,在街市上走着,一辆推车愣是往我身上撞,好在被我避开了。哈哈,你们猜怎么着,这辆车装的都是大米,外地农民赶来金陵,打算贱价卖给粮铺的大米。我想既然他卖给粮铺,那肯定比粮铺转手再卖的价格便宜,就干脆劫道全收下了!”
“哎呀!”刘公公一拍手,赞叹道:“六皇子殿下果然是福星高照啊!五百文的价位确实是最合适的!”
薛遥眼前一阵眩晕,看看六皇子,又看看太子,最终把目光扫向六皇子买回的粮食。
太子刚要开口说话,薛遥就忽然冲到粮食那边蹲下来,解开麻袋系带,一把抓起袋子里的大米,对着光细看。
刘公公知道他是怀疑大米质量,立马上前一起看,而后得瑟道:“果然是中等米!”
六皇子对薛遥笑道:“放心吧,我就是检查后才决定都买下来的!”
薛遥没回话,像是疯魔了一般,疯狂巴拉袋子里的大米,随后又忽然站起身,焦急地四处查看,仿佛在寻找什么。
“阿遥?”六皇子见他脸『色』不对,疑『惑』地走上前关切道:“你怎么了?”
薛遥摆摆手,胸口憋着一口气,说不出话来,转身抓起茶几上一只茶碗,“哐啷”一声摔在地上。
“你要作甚!”刘公公被他惊住了。
厅外站着的侍卫立即握紧佩刀警惕待命。
薛遥也不理满脸惊愕的太子和六皇子,弯身捡起一块碎瓷片,转身去吧一袋大米的底端划开了。
“哗啦啦”一阵响动,袋子尾部的大米全都漏了出来。
太子低头一看,竟发现米袋底端流出来的大米,与刚刚顶端捧出来的大米完全不一样。
竟然全是发黑发霉的虫米!
薛遥胸中一口气终于顺出来,一屁股坐在地上,仰头疲惫的对六皇子笑道:“殿下,外地农□□粮来金陵,盘缠花费都不知几许,不可能有这么大便宜让咱们贪的,那『奸』农一定是看您气度不凡衣着华贵,故意诓骗您。”
六皇子顿时脸『色』通红,快步走过去,接过薛遥手里的瓷片,把另外几袋大米底部划开了。
果然,麻袋底端的大米全都是掺杂石土的虫米霉米。
六皇子知道自己上当了,紧张得红了眼眶,无措地转头看向太子:“大哥……我……”
“你什么你?这就叫都检查过了?”太子此刻却并不『露』出平日严格的表情,开玩笑似的抬手点了点六弟:“谁的话都信,跟小时候一样。还好没给你留多少银子,三十袋米而已,其中一半是好的,亏不了几个字儿,都记在孤账上。你别为这点事不自在,吃一堑长一智就好。”
刘公公被薛遥这么一打脸,也不好意思再得瑟了,低着头走开,招呼人把大米搬出去,。
真没想到这薛遥还真有两下子,听六皇子一说,就猜到其中有诈,当机立断就把袋子底下给划开了。
实在是有些魄力,完全不像养尊处优的十七岁公子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