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得听席桐说起朋友, 展鸰的眼睛一下子就亮起来, 不断催促道:“哦?能得你另眼相待的必非常人, 快说来我听听。”
说真的, 两个人认识这么久了,这还是展鸰头一次听席桐亲口承认另一个人是他的朋友。
席桐果然认真思索片刻,一开口却忽然先笑了声, “他为人有些乖张。”
“当时我在南边, 有个县令自己贪赃枉法不说,还纵容怂恿亲戚横行乡里, 诸如霸占良田、强抢民女之流的恶事当真罄竹难书。我正心烦意『乱』,越发见不得百姓过得猪狗不如, 就想着顺道过去警醒一下,不曾想有人捷足先登。”
展鸰托着下巴听得津津有味, “是你那个朋友?”
席桐嗯了声, 从青花瓷盆里捞了几块肉片,又特意在红彤彤的汤汁里涮了涮才心满意足的放入碗中。
红『色』的汤汁立刻沿着洁白的米粒滑下去, 氤氲的蒸汽中仿佛也被沾染了火辣辣的香气, 浮浮沉沉间勾人心魄。
席桐吃饭认真,不管是什么都分外郑重, 很容易带起同桌人的食欲, 展鸰也跟着吃了几口。因这盆菜放足了葱姜蒜花椒辣椒等物,厚重尖锐的滋味简直深入骨髓, 若谁在吃的时候一不小心岔了气, 一股浓烈的刺激便瞬间窜至五脏六腑, 好似能把肺给咳出来!
两人安安静静的吃了小半碗米饭,这才听席桐继续道:“我去的时候,他已将那县令从他第十六房小妾屋里拖出来,要将两人剥光了衣裳吊到城门口。”
展鸰愣了半晌,噗嗤笑出声,结果给自己呛到了,瞬间咳的惊天动地。
席桐过去给她拍背,又倒了水,先使劲吹了吹才递过去,“不烫,快喝些润润,冲下去就好了。”
展鸰咳的眼泪汪汪,咕嘟嘟喝了水又自己趴在桌上乐了半天,“你没劝?”
这样极端的手段,十个席桐也想不出来!
席桐重新坐回去,笑笑,“劝了,所以最后两人都穿了里衣,小妾绑在自己屋里,只吊了县令一个人。”
“哈哈哈,该说好歹手下留情了么?”展鸰不禁唏嘘,“不过在这个讲究风雅的社会,衣衫不整吊着给全城百姓看光,之前那县令又那般嚣张,中间落差之大何止云泥?真是生不如死了。”
席桐吃完了一碗米饭,又吃凉皮,一边往筷子上绕面皮一边不紧不慢道:“一开始我觉得不大好,可后来想象,倒也不失为一条妙计。”
今儿这凉皮的醋蒜汁儿还是他自己调的呢,不知是不是先入为主的缘故,总觉得到底不如展鸰那常年做的,隐约有些失了味道。
“恶人自有恶人磨,”展鸰笑道,“对那样的人,温和派的法子是行不通的。”
好歹是一方父母,朝廷在册官员,杀不得、伤不得,也只能戏弄、吓唬了。
展鸰自己嘶溜着啃鸭脖。因卤的入味,煮的时候长,细小的骨头都酥了,根本不必吐,略一用力也就跟着嘎巴嘎巴嚼碎了,满嘴喷香。
偶尔咬到一个花椒,嘴巴里就跟着了火似的,木呼呼的没知觉,若这时再喝一点热水,那滋味可真是酸爽。
“吊完了之后呢?”她可不觉得那样的人被吓唬一次就能改过自新,没准儿反而恼羞成怒,变本加厉的折磨百姓呢。
说到这里,席桐似乎有些不好意思,顿了下才老实道:“他说这官儿得的都是不义之财,就,就要劫富济贫。”
展鸰长长的哦了一声。
她算是知道席桐那一大包银子、银票是哪儿来的了。
虽然有些不自在,可真说出口了也就那样,席桐又道:“未免夜长梦多,我们当夜就分别了,只是我却觉得那县令吃了这样大的亏,必然不肯善罢甘休的,就乔装打扮一番,去外头小店住下了。”
没有他们两个人的画功,伪装后的席桐大摇大摆的观察了好几天,迎面遇上过好几回衙役都没认出来。果不其然,那县令勃然大怒,刮地皮似的敛财,于是席桐又在一个晚上趁黑『摸』了进去。
任谁睡到五『迷』三道的时候,夜里一睁眼看房梁上吊着个人,直勾勾盯着你看,还把冰凉的*屏蔽的关键字*往你脖子上比划都得吓够呛!
那县令吓个半死,嗷嗷叫的嗓子都哑了,连滚带爬的磕头喊爷爷,又一迭声的保证日后做个好官,并于次日将搜刮来的钱财原样返还。
若是旁的事,他好歹还能摆出县令大老爷的款儿来通缉人贩,可这个?他哪儿敢!到时候『逼』急了,那俩歹人直接跑到知州、知府老爷们前说了实话,他如何解释?区区一介县令,统共一年才多少俸禄?瞎子都该知道那堆金山银山有问题!
从县衙出来之后,席桐再一次变装,小半个月后再一次将故态萌生的县令抓了个正着。
有再一再二,没有再三再四,他直接给那县令剃了秃瓢,对方硬生生吓破了胆,连着发了好几天高烧,之后再也不敢有歹心了。
前前后后待了一个月,基本确定不会有变之后,席桐这才继续北上。
本以为就这么着了,谁知席桐又在一次进山剿匪的时候碰见了上回那个人!
“嘿,你这一路上过得够精彩纷呈的,也没闲着。”展鸰打趣道,起身去翻出一小篓山楂来,准备等会儿煮山楂饮。
席桐抽出*屏蔽的关键字*,跟她一起剔核,听了这话就笑,“我那会儿浑浑噩噩的,心里空落落的,也没个底,若再不找些事分散注意力,只怕就要崩溃了。”
这山楂极好,红彤彤圆溜溜,皮薄肉厚,掰开一个里头亮莹莹的透着沙。他忍不住丢了一个进嘴巴,酸甜的味道瞬间蔓延开来,刺激的口水疯狂分泌,叫人不由得眯了眼睛。
展鸰点头,“那倒也是。”
或许外人瞧着她总是乐呵呵的,可刚来那会儿也着实不安,只是硬『逼』着自己每天忙得陀螺似的连轴转,都没工夫去想七想八的,这才渐渐的好了。
想开也就好了,人嘛,到哪儿不是活着?如今他们虽然失去了很多,但同时也得到了许多,换种活法未尝不是一条新出路。
“那回我去一户人家投宿,夜里来了山匪,抢东西不说还烧房子……”
那一带的山民十分朴实,热情又好客,对他这个来历不明的路人也没有半点排斥的心,不收住宿银子不说,还专门给他杀鸡,又取了家中好酒……
现代社会压力大、风险大,尤其是大城市之内的人心冷漠已久,何曾有过这样的淳朴?席桐花了好几天才适应,只觉一颗心都给捂热了、捂化了。人家不要银钱,他便帮着砍柴、扫院子,做些力气活,只觉亲热的不行,哪里能眼睁睁看着村民吃亏?第二天就循着痕迹『摸』过去了。
山匪虽然号称有几十号兄弟,可基本上都是附近的地痞流氓,不过乌合之众罢了。
席桐一个人进山就跟回家似的,搞了几个陷阱就把土匪窝弄的鸡飞狗跳,相互猜忌起来。不过与此同时,他也渐渐确定还有另一个人在暗中做跟他一样的事。
等到了第三天的时候,那群担惊受怕的土匪都快崩溃了,结果转头就见自家粮仓起了火!
当时席桐也惊着了,他这几天千方百计的避开粮仓,为的就是捣毁土匪窝之后还能剩些东西还给百姓,可这一出几乎就使他的努力尽数付诸东流。
等那群土匪捆猪似的丢做一堆儿,只能哼唧的时候,席桐终于见到了那个同样在暗中动手脚的人,还是熟人。
天下之大,能再次相见也是有缘,两人先将土匪直接送去见了官,然后便去酒肆吃酒,越聊越投机。
那人名叫肖鑫,是个游侠,为人豪迈不羁,惯好行侠仗义抱打不平。
两人又在当地盘桓数日,这才分开了。
都是生『性』洒脱之辈,也没做什么执手相看泪眼的依依惜别,只是相互留了话,大约往什么方向去,若是便宜只管留个讯号云云。
“……我的刺客黑马也是在那儿无意中找到的,”席桐道,“因人数较多,倒也不好劫富济贫,我们便只略取了一点银子,有自用的,也有拿下去还给下头百姓的。”
展鸰就跟听故事似的,半边身子都趴在桌上,一双眼睛亮闪闪的,追问道:“然后呢?”
席桐最受不了她这种眼神,不自觉错开视线,“没了。”
见展鸰面『露』失望之『色』,他只好又补充道:“不过我留了讯号,或许他什么时候找了来也未可知。”
“那可就有意思了,”展鸰笑道,“我还真想见见这位敢把县令吊在城门楼子上的牛人!”
席桐剥山楂的动作不易察觉的顿了顿,旋即恢复正常,又若无其事的道:“他啊,一脸大胡子,又黑黢黢的,身材魁梧,瞧着跟头熊似的。”
展鸰眨眨眼,仰头想了会儿,噗嗤一笑,“果然是副好汉的身板。”
席桐垂了眼,不经意间将山楂扎个对穿,“想吃山楂糕,酥皮的。”
展鸰冲他皱了皱鼻子,“大爷您可真会吃!得,好歹听你讲了回故事,哎对了,还有点红豆泥,你去剥几个咸蛋黄出来,我顺便做点红豆蛋黄酥。”
席桐特别喜欢这些小点心,当即拍拍手去了,结果一推门就怔住了,扭头道:“下雪了。”
他们两个在屋里说的起兴,也不知外头什么时候阴了天,暗沉的天空中纷纷扬扬的落下针尖儿似的冰晶,细细凝神听去,还能分辨出它们落地的磕碰声哩!
“啊?”展鸰闻声过来,一脸惊讶的看,“呦,可不是怎么的,这都二月底快三月了,倒也算难得。”
说着,她就伸出手去接那些从天而降的白『色』结晶,雪花与掌心接触的那种清脆冷硬叫她不自觉笑出来。
她喜欢暗『色』的料子,偏肤『色』白,丝毫不显老气。这会儿烟灰蓝的对襟长袄中『露』出一截玉似的手腕,与上头的祥云纹样相映成辉,越发好看了。
她纤瘦,却并不羸弱,『露』出来的几根手指也又细又长,上头均匀的覆盖着一层莹白的皮肉,十分赏心悦目。
就是这双手,能轻而易举的制住敌人,果断又狠辣;也同样也是这双手,却又可以做出天下独一无二的美食。
席桐的视线不受控制的挪到她脸上,就见她眼底一片澄澈,好似什么心事都没有,只是这么瞧着,就叫他也跟着平静下来。
他觉得,大约从很久之前,他就已经从这个姑娘身上找到了永久的宁静。
“你等等,我去给你找把伞。”展鸰说着,就转身风风火火的去了,乌压压的发间那只银簪在空气中划出一道银芒,亮的好似夜幕下的星。
看着她迅速隐去的背影,席桐转身望着外头的雪,学着当地人一样往两边袖子里抄了手,嘴角不自觉上翘。
嗯,一支簪子,似乎单薄了些,总要再加些什么才好……
等席桐左手撑着雪落红梅的油纸伞,右手单手提着一大罐正出油的青皮鸭蛋过来时,展鹤也咯咯笑着从屋里出来。
老远见了他,小东西便撑开两只手往这边奔,“哥哥,下雪了!”
他欢乐的笑声洒出去老远,穿的又多,人又矮,在席桐这么看着,简直就像土豆成精……
席桐两只手都不得闲,便抬起一条腿将他拦下,把伞往那边挪了挪,“进来些,仔细冻着。”
『乳』娘秦嫂子在后头跟着,又对席桐行礼,“二当家的。”
她是有些怕席桐的,总觉得虽然都是掌柜的,可一点儿都不像展姑娘似的那样温柔和气,若说是掌柜,倒不如叫当家的更硬气又贴切。
席桐本不在意这些,也就由她去,谁知李慧等人听了,也都有样学样的跟着喊起来,如今只叫他二当家,而不叫二掌柜的。
他低低嗯了声,见展鹤穿戴的仔细,皮帽子也老老实实扣着,便带他一同进了厨房后头的小隔间。
秦嫂子不敢打扰,只留在外间同李慧说话,又『插』空帮忙打打下手。
“呦,咱们鹤儿写完大字啦?”展鸰正埋头将山楂果肉碾成泥,一听这脚步声,不用抬头就知道是谁。
“姐姐,下雪啦!”展鹤笑嘻嘻的跑过去,自己麻溜儿踢了靴子上炕,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她的手,“山楂!”
“山楂,”展鸰笑道,“等会儿做山楂酥和红豆蛋黄酥。”
展鹤低低的欢呼一声,趴在小桌上看她忙活,撅着的小屁/股一扭一扭的,只看背影就足以感受到他发自内心的欢快。
席桐把小东西往里头提了提,省得等会儿不留神滚下来,自己去展鸰对面坐下,挽了袖子就开始剥蛋黄。
展鹤看的有趣,也张着两只手凑趣,俩大人也不拦着,叫他自己忙活去。
他们两个人是没有那些君子远庖厨的理念的,人生在世,多些不一样的体验才好。
自己动手丰衣足食,做出来的东西也格外香甜些。
雪越下越大,西北风又起来,呜呜咽咽的响着,吹得窗户纸都一抖一抖的。
外头李慧和秦嫂子低低的说笑声传进来,展鸰敏锐的捕捉到了枣子几个字,就道:“也该做些枣泥酥。”
红枣益气养血,真正的老少咸宜,今年他们初来乍到的,好吃的吃得太多,倒是没弄太多红枣。
席桐食指翻花似的动作着,两半蛋白就乖乖分开,『露』出来里面一包油的透着金红『色』的蛋黄。他右手边已经攒了大半碗,俱都滚圆,没有一丝一毫的损坏。
“家里倒是没多少枣子了,”他喜欢说“咱们”“家里”这样的词,只觉得每说一次,心里就舒坦一分,“等回头雪停了,再进城买些好的也就是了。”
沂源府山货多,枣子也好,这会儿虽然没有鲜枣了,可还有提前晒好的,红『色』的,邹巴巴的,吃起来绵软劲道,与新鲜的脆枣相比,更多几分浓郁的回甘。
这样的干枣,不管是当零嘴儿吃,还是蒸年糕、煮稀饭,亦或是做点心馅儿,都很不错的。
展鹤刷的抬头,笑嘻嘻道:“进城玩!”
“你倒是机灵。”展鸰笑着捏了捏他的小鼻子。
到底还是个孩子,他平日里已经够自律了,有空倒是也该玩玩,多少换换脑子。
三人笑闹片刻,外头李慧就悄没声掀帘子进来,小声道:“师父,外头小五说,人牙子来了。”
“这会儿来了?”展鸰隔着窗户听了听外头妖精下山似的狂风大雪,略皱了皱眉,“带了几个人来?穿戴的如何?”
跟了这许久,李慧也差不多『摸』清自家师父的脾『性』,早就问过了,“才刚小五说了,那人牙子带了十二三个呢,估计来前儿收拾过了,瞧着倒是板板整整干干净净的,只是都干瘦些。”
“不干瘦就不是人牙子带的了,”展鸰冷笑一声,起身洗了手,对席桐和展鹤道,“我先去瞧瞧,你们等会儿弄完了先搁着便是,等回头李慧弄完了皮儿,我过来一起弄。”
这样冷的天,又下雪了,合该一家人安安稳稳的围着火炉吃点心,至于外头那些糟心的事儿,关起门来谁管它?
因大堂里还有不少客人,才刚小五已经叫大宝大树他们将人带到住的那院儿去了。
展鸰撑着伞出来,外头等着的铁柱就迎上来,“掌柜的。”
“也该紧赶着盖院子了,”展鸰叹了口气,“先前人少也就罢了,如今事情也多,总觉得地方不够使的,咱们自己人住的院子,到底不是买卖的地儿。”
铁柱点头称是,“已经催着了,先紧着一个院子盖,如今已经晾的差不多,只是还没来得及起炕,若是住人,应付几天也还使得。”
年前展鸰就已经从附近村落召集人帮忙盖房子,过年那会儿地基就打好了,如今日日都干的热火朝天,一天一个样儿。
也是时间不凑巧了,正赶上冬天急等着新房子用,一应土地都冻的邦邦硬,铁锨铁锹齐上阵,半天下去也挖不动多少,反倒震的手臂酥麻,远比平时来得艰难。
若非如此,这么几十号人日夜忙活,只怕这会儿都起来了!
她给钱给的实在,难得一日几顿饭又那般美味,一天总能见着点荤腥,来做活的人都说比村上人成亲吃的宴席都好,一个个吃得嘴上冒油,明晃晃的,不出半月都胖了好些……
雪下的越发大了,纷飞的雪花遮天蔽日,严重模糊了视线。
展鸰眯着眼睛看了一回,略一思索,“也罢,先集中收拾一间屋子,之后再挨着来,好歹弄出个能住人的地方来。眼见着又下雪了,难不成还叫人支个棚子在外头?”
她这次买人是有大用处的,一来一家客栈这边人手严重不足,二来稍后要在城里开铺子,那头也得有人盯着,还得算上往来运货的,劳动力越发短缺,只靠现下几个人当真分~身乏术。
多招些员工,已是迫在眉睫的问题。
铁柱一一应下,“那我先叫人把门按上,孙木匠那头已经做好了的,好歹还能挡个风雪,夜里略支个铺盖,点几盆火也不算冷。”
展鸰点点头,“且这么着吧。”
说话间已经进了院门,那人牙子果然带着十来个男孩儿女孩儿站在廊下,见她进来,忙满脸赔笑的迎上前,“姑娘好!”
一转脸对上孩子们,却又瞬间黑下来,“还愣着作甚?没眼『色』的东西,还不问好?”
一群孩子都吓得直哆嗦,结结巴巴的问了好,有几个胆大的还飞快的偷瞟展鸰,见她回看过来,又狠命低了头。
这些孩子都是人牙子按照她的要求找来的,都十来岁,瞧着也是老实本分的样子。
大宝搬了椅子,又端出来火盆和手炉,请展鸰去门口坐了。
“都会做些什么?”展鸰问道。
她打扮出『色』,一身绸子衣裳哪怕阴天也微微泛着醉人的光泽,身后又跟着身强体健的伙计,这样慢吞吞的问话倒是果然有些地主婆子的架势。
一群孩子也不大敢说话,先齐刷刷抬头去看人牙子,就听那人牙子讪笑道:“都粗手笨脚的,何曾会什么?倒是这两个丫头,”他拖出来两个干瘦的小姑娘,“手还算巧,会些针线。那些个小子体格都好得很哩,掌柜的只管放心使唤就是了!”
展鸰一抬手,大宝就很有眼『色』的凑上来,“你带着两个丫头去找李慧,叫她随便出个什么题,先看看基本的针线功夫如何,再来同我说。”
虽然看着这俩孩子像是老实人的样子,可也不能听人牙子说什么就是什么,总得略考察一番才好。
大宝干干脆脆的应了,果然带着那俩丫头走了。
展鸠又观察剩下的人,心中渐渐有了谱。
人贩子拐卖孩子本就是招人怨恨的事,为防夜长梦多,往往在短时间内根据各自特质出手,或是卖去烟花之地,或是卖去戏园子,或是卖给富贵人家当奴才,很少会从小养到大。
眼前这些孩子的年纪尴尬,不上不下的,要么是被爹妈卖了的,要么是谁家奴才犯了事撵出来的,所以大多有记忆,且也会些技能,买来直接就能使唤。
不过也有坏处:这么大的孩子,远不比小时候能糊弄,而且基本上也都定了『性』,万一有什么陋习或是左『性』很难改过来,所以挑选起来尤其要谨慎。
如今要做的事情多了,手底下养的人口也多了,银子花起来很有点流水的意思,越发该精打细算着。
展鸰也不说话,只是细细打量他们的表情,见果然有几个眼珠不住地转,颇有不耐之『色』。
她就乐了。呦呵,还真是有意思,感情是都落到人贩子手里了,还瞧不上她这个开客栈的?
“你原先在哪里做什么?”杀鸡儆猴是一干措施中最简单粗暴却又行之有效的,屡试不爽,展鸰就指了那个看上去最心浮气躁的男孩儿。
人牙子心头一跳,才要开口,展鸰就一个眼刀子丢过来,他登时打了个哆嗦,觉得简直比天上下的雪还要冷几分,哪里还敢出声?
娘咧,这掌柜的看着年纪轻轻的又是女流之辈,何曾想到眼神恁般锋利!这眼光也忒毒了些,一下子就问到了自己最担心的地方……
那男孩子约莫十二三岁的样子,长得倒是眉清目秀,只是眉宇间傲气的很,听了这话便回道:“曾服侍过淮西江知府家的少爷!”
虽是垂着头回话,可他的胸脯都挺起来了,眼见着是十分骄傲的模样,说到谁谁家少爷的时候还习惯『性』的加重语气,活像示威似的。
展鸰嗤笑一声,大宝先就看不下去,黑着脸喝道:“混账,这是咱们掌柜的,且放恭敬些吧!”
那男孩子给他吓得抖了抖,可还是倔强的咬着唇,攥着拳头,看过来的眼神越发锐利了。
展鸰忽然觉得挺没意思。
识时务者为俊杰,身处逆境依旧不忘初心,想要使劲往上爬,当个人上人并没有什么错。可错就错在根本认不清现实!
你说你都这会儿了,还跟谁要强呢?什么资本和本事都没有,到头来吃亏的是谁?
反正不是她展鸰!
“原来是服侍过知府公子的,”展鸰面无表情的点了点头,突然话锋一转,“那又为何到了这里?”
那男孩子刷的涨红了脸,片刻又变得惨白,然后又有些红,变来变去好不滑稽。
有几个孩子也偷偷去瞧他,脸上『露』出羡慕和鄙夷交织的神『色』,十分复杂。
人牙子最是个人精,已经看出展鸰有些不高兴了,忙出声道:“那江知府草菅人命,年初就给砍了头,家中成年男子一律斩首,成年女眷尽数罚没官奴……他是受过调~教的服侍人很有一手,伺候笔墨文书也是好的。”
主子都这般不堪,下人自然也是四处飘零,给人卖到这里也没什么稀奇的。
只是这人牙子说话的语气却有些怪,除了推销底层工作人员之外,似乎还有那么点拉皮~条的意思……
“原来如此,”展鸰轻笑一声,淡淡道,“既如此,我倒是使唤不起,也不敢劳动大驾。”
她不是什么霸道总裁,玩不来,也压根儿不想玩那种欲拒还迎的把戏,既然你觉得我这小庙盛不下你这尊大佛,索『性』两边都不要勉强。
那自视甚高的男孩子瞬间面『色』如土。
见惯了知府家的财气富贵,他哪里瞧得上这偏远城郊的破酒店?到底年轻气盛,一股怨气憋不住就流『露』出来。可谁能想到,这客栈瞧着虽不大像样子,年轻的女掌柜竟这般敏锐,一眼就发现了。
他若不能留下,下头就更没有好买主了……
那男孩子脸上好一阵风云变幻,刚要鼓足勇气替自己辩驳,却见展鸰已经飞快的伸出手点了好几下,视线有意无意的掠过自己身上,可唯独没喊停。
“这个这个还有那个,就要这八个吧,其余的劳您再原样带回去。”
十三个人,展鸰剔出去五个,除了这个男孩子之外,其余四人都是方才眼神不老实,或是偷偷嘲笑同伴的。
这会儿都不安分,敢四处『乱』看『乱』瞟的,必然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她懒得费工夫调/教,自然要不得。
至于方才嘲笑旁人的,也不是什么好货!都身处泥潭,哪怕麻木、冷漠也好过嘲笑旁人,这样的她自然也不要。
五个白跟着走了一遭的孩子脑袋里嗡的一声,四肢发软,几乎要站不住了。
他们不想再回去!
这个结果出乎人牙子和这十三个孩子的预料,谁能想到这女掌柜放着机灵的不要,却将这些木讷的都一个不落的挑走了呢?
可事已至此,展鸰已经起身往外去了,只留下大宝和刘嫂子叫他们男女分开,先去洗澡,又领了统一颜『色』和款式的新衣裳。
这些孩子都不知多少年没穿过新衣裳了,只觉脚下如踩着棉花似的,漂漂浮浮的不真切。
这,他们这就出了火坑了?
过了会儿,刘嫂子过来跟展鸰形容方才的情形:“好生可怜见的,那么两大盆面条,眨眼功夫竟就吃完了,一滴汤汁也没剩下!『舔』的比刷过还干净……若不是您吩咐了不敢多给,只怕这会儿撑死的都有呢!”
她只道二狗那深不见底的胃就已经够吓人了,如今看来倒是有些孤陋寡闻,这几个足以吃穷老子的半大小子一旦发起攻势,谁胜谁负还未可知。
展鸰同她唏嘘一回,可巧又有附近百姓来找活儿,展鸰都赶紧看了,也留下几个。
其中两个叫她印象最深刻:
一个是唐氏,约莫二十来岁,十分年轻清秀,一手针线活儿鲜亮无比!
才刚展鸰给了她一块布,就见她好似被瞬间激活,飞针走线的忙活片刻,竟戳出来一对儿活灵活现的燕子!这还是费功夫的绣花,若是单纯的缝衣裳,那就更了不得了。
还有一个是高氏,生的刘氏一般粗壮,略懂些厨房活儿,以后就给李慧打下手。
忙活完了这些之后,展鸠才算有功夫回去喘口气。
展鹤巴巴儿给她倒了一杯热茶,有亲自捧过来,“姐姐吃茶。”
展鸠瞬间就觉得什么疲劳烦恼都烟消云散。
“好,姐姐吃茶,吃完了给鹤儿做好吃的!”
稍后山楂酥、豆沙蛋黄酥都做好了,一颗颗圆球玲珑可爱,外头还有重重叠叠的酥皮,略一碰就要掉渣。
外头的皮儿是极酥的,与嘴唇碰撞的瞬间却又显得柔软起来,再细细品味,里头细细的豆沙蓉以及咸蛋黄……
蛋腌制到一定程度会出油,而这个出油也伴随着蛋黄的板结、变硬,平时佐餐吃起来倒没什么,可今儿是做蛋黄酥哩!讲究入口即化,疙疙瘩瘩的如何是好?
展鸰便提前将这些蛋黄碾成细细的蓉,然后分开分量分别包到酥皮点心里去。
如此一来,不仅点心是货真价实的酥皮,而且又真材实料,滋味也更加匀称。
展鸰一边给席桐讲今儿来的这些人,一边难掩兴奋道:可算是有了几个能做衣裳的,咱们家堆着那些料子好歹有了去处……往后咱们再看见好的,也只管先买了料子回来,能省好些工钱呢!
席桐就笑,“何苦这样自己为难自己?钱没了,再去挣就是了。”
他是一贯不讲究什么经济的,反正有钱就花开心就好,为人十分洒脱。
“算了吧,我还是喜欢未雨绸缪。”展鸠笑道。
就好似已然是默认的规律,一群人里头总要有一个精打细算的,一个花钱大手大脚的,如此两相配合,g不至于寅吃卯粮,也不至于抠死。
一口气烤了两种四炉酥皮点心,香气浓的简直像是化不开,引得外头那些盖房子的壮汉们纷纷议论,这是掌柜的又做了什么惊天动地的好吃的了?真是香煞个人了!
展鸠先去洗了澡,换了衣裳,去了身上的味儿,这才不像是一颗移动的点心了。
天『色』微黑,屋里点了灯,黄澄澄的光芒均匀洒满屋内边边角角。
她去火边烤干头发,松松挽起,舒舒服服的出了口气。
“这身衣裳好看,”席桐递过来一杯淡红『色』的山楂饮,又特别王婆卖瓜的补充一句,“我给你挑的那几双都挺好看。”
展鸠接了,噗嗤一笑,“也不嫌臊得慌。”
清凉的果汁下肚,瞬间缓解了方才洗澡流汗造成的干渴,畅快极了。
不过话说回来,好像席桐对『色』彩搭配这方面确实蛮在行呢。
眼下她身上穿的这套袄裙主打银灰和淡柠檬黄,底纹是凤尾花,简单又大方,很是雅致。
席桐眼带笑意,转身去把围棋翻出来,冲她招手,“来,咱们也提升一下文艺素养。”
展鸠噗嗤一乐,果然去他对面坐下,手持白子。
两个臭棋篓子堪称棋逢对手势均力敌,场面胶着,一度十分“激烈”,往往走一步就愁眉苦脸的想半天,下了半宿,谁也没奈何谁…… 16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