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萧灵阳见他没有反应, 讨了个大大的没趣,十分烦躁,在房间中左顾右看, 试图挑刺。
但是, 看这间竹舍只会让殿下更加烦躁。
原因无他, 墙壁上挂着的书法字画是凤凰山庄的藏品,墙壁与房顶上爬着的灵藤仙蔓、房间角落摆着的香炉, 就连桌上的烛台都是珍奇的宝物, 绝非林疏这样平平无奇的凡间出身能够拥有的, 一看就是大小姐的手笔。
萧灵阳看了一圈,态度更加恶劣, 问:“你们是不是还要一起去幻『荡』山?”
林疏:“是。”
萧灵阳叫道:“岂有此理!”
林疏就感到很奇怪。
昔日萧灵阳不知道他就是大小姐的未婚夫, 认为凌凤箫即将走上养小白脸的不归路, 对他十分看不顺眼,处处挑刺, 这也可以理解。但如今, 他摆出了那件玉璜信物, 萧灵阳也果真认了出来, 怎么还是这个态度。
萧灵阳拽着仙藤, 恶狠狠『揉』了几下, 对林疏道:“我警告你, 若你自恃是凌凤箫的未婚夫, 欺负于她, 或做出什么使她不高兴的事, 我决计不能饶了你!”
这自然不会。
欺负凌凤箫?
什么样的狗胆能够做出这样的事情?
林疏道:“不会。”
“最好不会!”萧灵阳用鼻孔出了一声气,“哼,男人!”
林疏:“”
萧灵阳显然是一个爱护姐姐的弟弟,可怎么面对凌凤箫的时候,态度极其糟糕?看来他无论对谁都是脾气糟糕。
想明白这一点,林疏就更加心平气和了。
萧灵阳无论如何跳脚,都在林疏这里得不到任何回应,着实是没趣,撒了一通泼,终于决定要走了:“我走了,你好自为之!”
林疏瞧着他那一副招人厌的神『色』,觉得大小姐既要认真学习,用功习武,又要处理各项事务,还要管教这么一个乌眼鸡似的弟弟,也真是辛苦。
古书说“在其位而谋其政”,林疏现在不得不履行一下为饲主分忧的义务。
他打了打腹稿,平静道:“你既然爱护大小姐,为何不好好学习,让她少生些气。”
萧灵阳立时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险些要弹跳而起,道:“你管我去死!”
说罢,拂袖怒气冲冲地走了。
几条黑影在竹林中一转,也随着他远去了——正是凌凤箫吩咐来保护殿下的图龙卫。
林疏继续安详地看书,看到有些累了,余光看到萧灵阳留在桌上,历时七天,呕心沥血,焚膏继晷而成的巨着《痛陈凌凤箫十二恶状书》,拿过来开始研读。
摒去一些用词不当之处外,倒也文辞通顺。
第一恶状:生『性』残暴。
里面详细记述了凌凤箫昔日为了练刀,竟然申请了几具猪的尸体放在冰窖,在其上砍来砍去的事情。
然后,萧灵阳以巨大的红字做注解:凌凤箫视『性』命为草芥,剥皮拆骨如砍瓜切菜,可见其险恶,今日之猪,焉知不是他日之你?若你执『迷』不悟,凤凰山庄之冰窖,即是你来日葬身之地。
林疏:“”
实话说,他当年练剑的时候,也曾砍过几天猪肉,凌凤箫按照正常方法练刀,这与他来日将葬身冰窖并无任何因果关系。
他往下翻,第二恶状:冷血无情。
上一恶状已经不实,这一恶状就更加无稽——萧灵阳控诉,凌凤箫长住凤凰山庄,除去父皇母后生辰外,难见此人回皇宫一次。
然后是同样的红字巨批:离宫千里,毫不思念,冷血无情,可见一斑。我乃此人亲弟,尚且如此,况一小白脸乎?昨日之我,即是来日之你,今日对你嘘寒问暖,来日必定始『乱』终弃,好自为之罢!
林疏都要被他逗笑了。
萧灵阳这人,也真是有点意思。
他正要再往下翻,想看看萧灵阳批评凌凤箫还能写出什么花来,房门外传来脚步声,是大小姐回来了。
还未走近,大小姐就问:“萧灵阳来找你了?”
林疏:“嗯。”
可见,图龙卫都是大小姐的眼线,萧灵阳的行踪并不能瞒过大小姐。
凌凤箫看他:“他欺负你了?”
林疏:“未果。”
大小姐便笑了笑:“那就好,等我闲下来,立即去教训他。”
而后,凌凤箫走到他身边,一眼便看见了他手中的《痛陈凌凤箫十二恶状书》。
凌凤箫把它从桌上拿起来,开始翻看。
林疏『摸』了『摸』鼻子。
小舅,好自为之。
凌凤箫翻得极快,粗略扫过一边,冷冷道:“无稽之谈。”
又看了看林疏:“萧灵阳胡说八道,你不可相信。”
林疏乖顺:“不相信。”
凌凤箫对他的回答表示很满意——但还是把东西没收了。
其实林疏还挺想看完。
没收完课外读物,大小姐道:“图龙卫抓了一个北夏『奸』细,正在思过洞审讯,你想去看么?”
林疏歪了歪头。
大小姐并不怎么征求别人的意见,林疏联想到这几天,除去昨天和大小姐因为圆筒的事生了气,一个白天没见面,其它时间都是待在一起,因此,大小姐这话虽然是“你想去看么?”,但实际上是“你陪我去看吧”。
他便道:“好。”
大小姐眼里带上了一点笑意。
思过洞在合虚天,是垂星瀑后的一个岩洞,大概是学宫中并没有地牢之类的地方,只能在思过洞审讯。
凌宝尘和凌宝清在洞外等着,见他们两个来,喊了一声“大小姐”,跟在后面进去了。
进去之后,林疏才知道这个洞和自己想象中不同,并不狭窄阴暗,而是别有天地,被人为拓出了很大的空间,以长明灯照明,洞『穴』石壁打磨得油光水滑,犯事的弟子便是对着洞壁思过。
因为是在瀑布后面,洞中难免有些『潮』湿,上台阶时,凌凤箫隔着一层衣料握住了林疏的手腕。
林疏反『射』『性』地心中一跳,然后努力平静下来,他明白大小姐此举,完全是出于避免自己滑倒的好意,又只是被松松握着,慢慢竟也调整了过来。
一路无话,等过了这容易滑跌的一段,忽然轻轻道了一句:“你不妨再长胖些。”
声音经过洞『穴』石壁的渲染,温和的能滴出水来。
林疏自觉比起刚来学宫里的时候已经长了些肉,也高了一些,但大小姐似乎并不满意。
大小姐又道:“听说凡间的吃食更养人,从幻『荡』山回来,我们在凡间多住些时候。”
林疏前些天还在规划假期该做什么,现下连这个心也不必『操』了,感觉很轻松。
他应了一声,两人便不再说话,只凌宝尘掩口吃吃地笑了一声,被凌宝清打了一下。
又走了一会儿,凌宝尘忽然道:“谢子涉会不会在?”
凌宝清道:“或许。”
大小姐没有说话。
又转过一个弯,眼前出现一个石室。
两个图龙卫肃立门口,见凌凤箫过来,道:“殿下。”
凌凤箫牵着林疏走进去。
石室中有数名图龙卫,几位各院的真人与先生。
边上一个年轻女子,闻声转过头来。
她穿着儒道院的弟子服,身形高挑,眉目间有种如兰如梅的孤高之气。
凌宝尘在林疏耳边轻轻道:“她叫谢子涉,是儒道院的大师姐。”
因着这一句介绍,林疏便多看了谢子涉一眼,却见谢子涉也在看着他,而后目光下移——林疏总觉得她在看自己那只被大小姐握着的手。
片刻后,她将目光转向凌凤箫,道:“你来了。”
大小姐只微微颔首,牵着林疏上前,越过了她,而后才放开。
大国师道:“殿下请看此人。”
林疏抬头向前看,先前被人影挡住,此时他才看见,洞『穴』阴影之中,石壁上穿出锁链,缚着一个头发散『乱』的年轻弟子。
谢子涉道:“图龙卫在琉璃天又查出数位弟子持有北夏之物,皆是儒道院弟子,这些弟子身家与所作所为皆清白,唯独都加入‘棠棣诗社’,诗社中题咏唱和,彼此赠礼,原是常事,查出的北夏巫物,皆是此人赠予同社诗友。他籍贯在南北边疆,父母双亡,无亲无故,亦是可疑。”
凌凤箫看向那人旁边的图龙卫首领,问:“可有问出什么?”
“属下惭愧,”首领道,“纵然灼烧神魂,此人也未吐『露』半字。”
林疏观察那弟子,只见他半垂着眼,神『色』委顿已极,脸『色』苍白憔悴,身上虽没有明伤,却已是半死不活的样子——施在神魂上的拷打,比身体上的刑罚使人痛苦百倍。
凌凤箫道:“继续。”
图龙卫道了一声“是”,而后五指成爪,扣在那弟子的天灵盖上。
那弟子身子绷紧了,不住颤抖,眼睛紧闭,喉中发出痛苦难耐的嗬嗬声。
林疏察觉到凌凤箫在看自己。
他回视。
大小姐移了一下脚步,离他近了点儿。
他余光觉得有一道目光刺着,转头一看,是谢子涉。
——从前被人用种种目光看得多了,他对他人的视线总是敏感。
目光相对,谢子涉从容移开,转向正在被审问的弟子身上。
图龙卫厉声道:“还不交代!”
那弟子闻言颤抖的更加厉害,嘶声道:“让我死!让我死!”
图龙卫道:“从实交代,便可少受苦,更不必死。”
那弟子神魂被烧灼,仍是痛苦难当的模样,却断断续续发出笑声,使人『毛』骨悚然:“你纵使再折磨我百日,我也说不出!”
图龙卫眉头一皱,手中发力,那弟子痛苦之声陡然拔高,使人不忍卒闻。
凌凤箫却道:“停下。”
图龙卫听命放手。
那弟子出了满身的汗,垂死一般艰难喘着气。
凌凤箫走上前,却是以刀尖划开这人的上衫,划破一道一尺长的口子后,再挑开衣物。
这下,连林疏都看出了凌凤箫的用意,只见衣物之下,那弟子肋下两寸出,有一个拇指大小,形状诡奇的黑『色』印记。
“真言咒,”凌凤箫道,“烙神魂之上,施咒之人要他不能说出之事,纵使他想要说,话至嘴边,也无法说出,只如哑巴。”
图龙卫道:“未曾见过此种咒法。”
“北夏的邪僻咒法,早已失传,竟然重现。”凌凤箫道。
图龙卫问:“可有法解?”
那弟子喘几口气,嘴角挂了一点笑,抬眼看了一眼凌凤箫。
凌凤箫:“无解,杀了。”
图龙卫肃容道:“是!”
正要手起刀落,大小姐却改了口,道:“待我走了再杀。”
又道:“既有真言咒,便有北巫背后指引,派十人去此人家乡查,余下继续留在学宫。”
图龙卫自然领命。
一片寂静中,谢子涉道:“你见识果然不凡,着实使人钦佩。”
凌凤箫只回她两个字:“谬赞。”
说罢,重新牵起林疏,按来时路走出思过洞。
出垂星瀑,来到星罗湖畔,琼林依旧落花如雨。
凌凤箫开口,声音里有微微的歉意:“我以为他们已审完了,只剩商议,才带你来。如今却污了你的眼睛。”
——原来大小姐走的如此快,是为了他的眼睛着想。
林疏摇摇头:“没事。”
这场景虽难看了些,但还可以接受。
林疏对南夏北夏之事全无兴趣,并没有什么好奇心,今日只当顺便见一下世面。
却听凌宝清道:“谢姑娘果真对大小姐不寻常。”
凌宝尘道:“此事我早与你说了,你不信——谢子涉姑娘确凿与其它姑娘不同,她那番言论,你难道没听过么?”
“听倒是听过,她拒过无数男子求爱,说天下男人不堪一看,只女子当中,有几个看得过眼。”
凌宝尘笑道:“你却不知后一句呢,她说此生阅人无数,独独倾慕凌家大小姐杀伐果决的品格。”
大小姐冷冷道:“提她做什么。”
“天下出挑的女子中,谢姑娘毕竟算得上一个。”凌宝尘道,“据说她曾作革新书《三略》,不仅诸位大儒,连陛下都曾称她有宰执之才,我也颇仰慕她,只不过不是她对大小姐的‘倾慕’罢了。”
“我想起了,”凌宝清轻轻“啊”了一声,道:“传言,她直言世上唯独自己的经世之略可与大小姐凌云之才匹配,其余人远及不上。”
“经世之略不过空中楼阁,”大小姐淡淡道,“各州各府积弊已久,又与仙道门派缠连不清,她说辞漂亮,却无从推行。更何况”
林疏觉得大小姐又犯了嫉妒病。
听凌宝尘的话,那位谢子涉姑娘实在是有不世的才华,大小姐却非要说她空中楼阁。
正想着,一片琼羽自枝头飘落,恰落在他头发上。
正要去摘,却见凌凤箫伸手,轻轻把那片花羽摘了下来,目光犹未收回,看着自己,继续之前未说完的话:“更何况我若喜欢一人,怎会让她费心去经纶世务。”
林疏眨了眨眼睛,总觉得大小姐这话意有所指。
凌宝尘笑道:“大小姐,你这样好,若我喜欢女子,只怕也要喜欢你呢!”
说罢,又看林疏,将他扯了进来:“小林疏,你说是不是?”
林疏自然不能说不,道:“很是。”
这话一出口,大小姐看着他的目光却忽然一凝,继而若有所思起来。
“你对往日之事全无记忆,自然不知”大小姐蹙起了眉,“你喜欢女子?”
林疏不知道大小姐何来此问,但他自然不能去喜欢男人,于是道:“应当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