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蛊女……”李钦用手摩挲着自己的下巴,轻声道,“快十年多没听人提起这个词了。这种草菅人命的营生,我以为至少景国境内已经断了呢。”
老黑也停了手里的筷子,神情忽然一反常态,“怎么,商阳又开始查蛊了?”
“查蛊?”一旁的阿平望向老黑,“什么是查蛊?”
老黑仿佛喉咙里被什么噎住了似的,半天不说话,坐他旁边的小白伸手揽了揽老黑的肩膀,似是理解,又是安慰。
“查蛊,就是在各郡各县各乡,去查捕是否有暗中做蛊,抓到了,就当众处刑。”
李钦轻描淡写地解释了一句,话音未落,就听得老黑将手中的肉重重地丢在了石板上,“什么做蛊,哪有人会做蛊?这些神神鬼鬼的事情,都只是些障眼法罢了,实际上根本就是那些官老爷们铲除异己、趁机敛财的把戏。”
说罢,他看向李钦,嚷道,“殿下,你心里得有数!”
李钦没有说话,只是点点头。他用手中的树枝,拨弄了一会儿烧红的碳,又将一块鹿肉架了上去。
“消消火儿。”李钦轻声道,“我们先搞搞清楚这个吴青峰这次是来做什么的,再追究不迟。”
阿平应和着点了点头,“若是乡中有人行蛊,就地惩处就好,何必解送京中,惊动圣驾。这其中,或许有什么隐情?”
“有个屁的隐情!”老黑没有等阿平说完,就叫了起来,“十年前,他们也是查蛊,往每个乡都指了名额,不抓出四五家蛊男蛊女根本不肯罢休。本来都是老老实实、本本分分的庄稼汉,结果有人家里稻草捆多了,他们就抓,说这是为了扎小人额外备下的;有人家里为了糊窗户,多囤了几扎白纸,他们也抓,说那是为了画符……连小娃娃都不放过!”
杨玄庭一时愕然,他努力回忆,脑海中确实对十年前一场浩浩荡荡的蛊术之乱有些浅薄的印象,但那时岱陆还算安稳,且他不久就跟随冯立将军南下。
这件事于他,不过是史书上轻描淡写的一句话:
安立十四年,蛊乱声势鼎沸,越明年,帝遣十三位钦差下郡,斩太守、县令、主簿等九十余,强遏其势,然民间死伤已万余。
小白在一旁恨不得抽自己一巴掌,低声道,“哎,是我多嘴,我不该当着老黑的面提什么蛊女。”
说罢,他将一旁的几个空碗拿了过来,往里面倒满了酒,一碗递给老黑,一碗留给自己。
“老黑,你放心,他们究竟想搞什么名堂,我明儿就去给你打听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今儿这顿是殿下赏我们吃酒,我们不说这些事情,成吗?”
老黑也没有犹豫,拿起碗便与小白一口闷了下去,而后果然不再提及。
席间,大家又说起从前绍平山的往事,等到肴核既尽,杯盘狼藉时,已是月后三更天。
小白欲扶老黑回房,然而老黑的身型足有三个小白那么大,眼见不支了,杨玄庭连忙上前帮忙搀扶。可老黑虽然酒醉,力气却依然大得惊人,最后不得已,杨玄庭只得两手抱住他水桶一般的粗腰,将他扛在了肩上。
脚离了地的老黑忽然就乖了下来,也不折腾了,整个人瘫在杨玄庭的背上。
“辛苦你了。”小白在一旁忍不住道谢。
“不……不算什么……”杨玄庭有些吃力地回答,他反复调整着肩头老黑的姿势,才稍稍喘过了气来。
这时候就不免想起了那晚背着轻岚在山壁上腾跃。
轻岚可真好啊,杨玄庭不由得有些感叹,抱着背着都顺手,不像肩头这个傻大个……
“你和老黑是兄弟吗?”杨玄庭看了一眼小白,好奇问道。
小白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你瞧瞧他这个头,再看看我的,你说我们是兄弟吗?”
杨玄庭也笑笑,“你们一黑一白,看着也亲昵,像兄弟呢。”
“那是,我和老黑的交情,那是许多亲兄弟也比不上的。”
正浑浑噩噩地做着梦的老黑,听到有人提及他的名字,忽然蹬起脚来,嘴里念念有词地喊着一个名字,听不清是“英莲”还是“青莲”,然后忽然就抽抽嗒嗒地哭了起来。
气氛有些尴尬起来,但杨玄庭就像什么也没听到一样,只是用力揽住了身前老黑的两只脚,好将他固定住。
见杨玄庭什么也不问,小白心中忽然对他高看了几分。
老黑的住所很快就到了,小白走在前面一路开门,最后终于将大老黑整个人丢在了床上。
老黑倒也不用照顾,一上床就扯过了被子,将自己包了起来。杨玄庭站在一旁活动筋骨,将右臂转了好几个圈,总算稍稍有些恢复了过来。
小白已经去院子里架火烧水了,看样子还想再帮老黑擦一把脸。
杨玄庭看了看这两人,正要告辞,抱着柴的小白忽然喊住了他,杨玄庭回头,见小白面色有几分凝重,似是有话要说。
“怎么了,还有什么我能帮忙的地方?”
“帮忙到不用。”小白低声道,“也不知道是怎的,忽然想提醒你。”
“你说。”
“你们家那个林轻岚,我不知道你聊不了解,她当初被送上山的原因,”小白望着杨玄庭,“我也是打听那个商阳蛊女的时候偶然知晓的。”
听到前半句的时候,杨玄庭已经有些不安,然而他依然平静地开口,问了一句,“什么?”
小白犹豫了许久,考虑到自己的身份,有些事,若是玄庭不问,他本不便主动开口。
想到这里,他决定先谨慎地留个含糊其辞的提醒,便道,“……总之,她可能会有麻烦,你留个心眼。”
“你说清楚些。”
听见关于轻岚的预警,杨玄庭果然追问。小白微微眯起了眼睛,低声道,“你若想知道,明日随我一道去北盘河码头,见一见商阳太守,就知道了。”
此时,李钦的房中,他正在悠然地喝茶,今晚,恐怕他还不能睡。
方才几个行色匆匆的仆从来到院中,与阿平交头接耳。不过时,阿平果然进屋,他将四张白色纸条放在了李钦的桌前,轻声道,“殿下猜得果然没错,我们蹲了好几日,林宅内,果然飞出了信鸽。”
李钦瞥了一眼案台上写着“岚欲悔婚”的字条,微微颦了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