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那些没有参与这件事的孩子也被带到了祠堂,去看这些闹事者受到惩罚,算是一次有则改之,无则加勉的训诫。当时有个孩子见自己的同伴受罚,振振有辞地辩驳,‘他们有什么错?有人不懂规矩,就要好好地惩罚,现实就是这样的’。
“离开那个村子以后,我想了很久,终于意识到,他们通过对年长者的模仿,已经潜移默化地完成了对自我的驯服。谁真正教过他们‘现实’应该是怎样呢?孩子们想象出一套规则,又心甘情愿地被这套规则束缚,等他们长大,根本不用旁人来压迫或管教,他们自己就会主动地把这尊卑之别变成自身的现实。”
轻岚一口气说了很多,杨玄庭则沉默着聆听。
因为戴着面具,杨玄庭看不清林轻岚的表情,但他却能够从这些言语中感受到非常深刻的信念感。
她的这些念头都是从哪儿来的呢?
这个问题盘旋在杨玄庭的脑海,尽管他已经略略觉察到林轻岚这些话语背后的危险,但还是不可避免地被吸引着,安静地听了下去。
“从那个时候,我就渐渐明白,也许这个世界上存在着无数种游戏规则,但规则随时都会变,没有什么是真正的铁律,真正使它们变成铁律的,是参与者本身。”
轻岚看向杨玄庭,“难道你没有这种感觉吗?当你陷入绝境、眼前似乎只有一种选择的时候,总是会有无数个理由冒出来,诱惑你,让你往那个‘情有可原’、但绝不是你‘心甘情愿’的方向走。但是,每一种困局,难道真的没有另一种解法吗?世事要压迫你向旁人的游戏规则低头,难道就非要服从不可吗?”
听到这里,杨玄庭终于明白,与其说林轻岚善良,倒不如说她自负。
她后悔出卖百里澈的消息,本质上是因为她爱惜羽毛,不愿沦落为卖友求荣者。
杨玄庭忽然笑了出来。
但那又怎么样呢,能够坚定自己的信念,这本身就是一种力量。
两人不约而同地止住了脚步,他们前方不远处出现了哨岗,方才听见的犬吠并非来自山民的家犬,而是此处驻兵的猎犬。
前方已是禁区,不能再继续前进了,两人只得停在了山腰处。
这里差不多将将到了临岱楼的第六层,那不远处,明楼之中传来的鼎沸欢笑与乐音,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夜风带来楼宇中佳肴美酒的香气,仿佛是一只无形的手,正对着他们发出邀请。
杨玄庭看向身旁的轻岚,她的半张脸上没有表情,一双明眸如同皓月,又似深潭,她默然地站着那里,仿佛对人间的凝脂香火根本不屑一顾。
也正因站在轻岚的身旁,杨玄庭忽然觉得,自己似乎也在一瞬间成为了一个同样超然物外的人,尽管他知道自己并不是。
他想起了介衍,想起了李钦,暗暗为他们识人的才华惊叹。但稍加对比,又感到在这件事上,李钦显然比介衍要更胜一筹——李钦从来都没有想过要将林轻岚彻底拉拢到自己的阵营,或许他从一开始就明白,对待像林轻岚这样的人,若存在收服之心,就永远不可能将她收入麾下。
杨玄庭喉咙动了动,却又没有开口。
远处是大半个岱陆城。今夜因为迎接将军入城,东南西北四条主干道上支起了大红色的灯笼,也因此与城墙上的守夜灯火共同构成了这座城池的轮廓。
他静静地和轻岚一起站在风里。
轻岚稍稍感到有些冷了,望向一旁的杨玄庭,“我们回去吧。”
“等等,”杨玄庭轻声说,“我先前和你说过,我找到了那副《天芒时雨图》的,不如现在带你去看看。”
轻岚有些疑惑,她看了看四下静寂的山路,“时雨图……在山上?”
杨玄庭摇了摇头,他靠近一步,一手托住轻岚的腰,从山路的边沿向着临岱楼的方向一跃而起。
轻岚几乎要尖叫起来,但刚一张口,就被灌了满口的风,呛得连眼泪都冒了出来。
眼前的图景朦胧不清,只见得天上明月,人间高楼,远天是青蓝色的延绵山峦,身旁是寡言少语的英武青年。
她两只手不由自主地环住了杨玄庭的肩膀,看着他跃过山麓与临岱楼之间的间隙,伸手牢牢抓住了屋檐的一角,而后借着惯性,悠然地带着轻岚落进顶层因通风而打开的窗户。
轻岚一时踉跄,杨玄庭却如履平地,他握紧了轻岚的小臂,让她不至于冲落到地上。
见轻岚已经站稳,他松开手,接着月光在屋里四处找着什么。轻岚还没有缓过神,只是揉着自己方才被抓疼的手臂几步跑回了窗前,看着不远处方才自己站立的地方,心里估算着杨玄庭的这一跃有多远。
往下看去,轻岚只觉一阵晕眩。
若是方才他一时失手,跌下去必死无疑。
“轻岚。”
听见杨玄庭在楼层的另一侧低声唤自己,轻岚从窗口抽手而返,望向杨玄庭的方向。
他不知从哪里找来了一支蜡烛,小心地用几片纸捏着烛壁,向着轻岚挥手,示意她到自己身边来。
临岱楼的第七层空荡荡的,没有摆任何家具,只有许多竹帘,将这层楼的空间区隔成一道又一道的狭间。
“小心,别靠近这边的窗户。”杨玄庭低声提醒道。
轻岚点头,毕竟现在临岱楼下的广场上全是人,被看见就不好了。
“天芒时雨图……竟然藏在这里吗?”
“也是偶然发现的。”杨玄庭带着轻岚穿过层层竹帘,不时撑起前方的帘幕让她先行,“原本太子明日要在此设宴,但因骠骑将军提前回来了,临岱楼要大摆三日筵席,他也只得作罢。我好奇他要设宴做什么,就先来这里查看了六七层摆放的东西,然后,就看到了这个——”
杨玄庭停下了脚步,眼前忽然豁然开朗,一道约有十米长的画卷被挂在七楼最东侧的墙面上。
两人持烛前进,来到画的左侧,一点一点地右行。
画面上丛林深深,云林交错,最让人惊奇的,莫过于山峦的墨绿色,竟在烛火的掩映下闪出奇妙的反光,如同金属的光泽,不知是用了怎样的材料。
行至画面中间,轻岚看见了林之业提过的那首,据说是自己名字出处的《深山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