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盔铁甲的少年苦着脸的样子生动又有趣, 但严元衡看久了, 心里总有些不是滋味。
他正视前方片刻, 心中熬得发痒,正要忍不住扭头再看,身侧便多了一匹白马。
严元衡立即目视前方。
时停云『揉』着耳朵, 与他并行,小声道:“来你这儿避一避风头。”
其后的阿书见状,以为自家公子与十三皇子有要务要谈, 方才停了唠叨,查看后方马车里公子师的状况去了。
严元衡有点高兴, 偏过头去:“嗯,无妨。”
池小池观察着他额头上类花钿的饰物。
男子在额间贴花钿装饰,是本朝望城贵族间流行的风雅之事,他先前一直有些好奇,十三皇子平日里诸样装扮都简朴低调得很,怎会追这等花哨的风『潮』。
如今离得近了,池小池才看清, 在那竖纹描花内, 有一道不细看就看不清的肉『色』伤口。
朱红『色』的细长纹饰首尾相吻, 拟作阴阳双鱼的模样,恰到好处地盖住了伤疤。
池小池翻查时停云回忆,方知是在时停云十五岁时, 时父回望城述职, 带了南疆的蒲桃酒, 口感醇厚,尝起来同果酿无异。
时停云只当是得了样新鲜玩意儿,招来严元昭同严元衡分饮。
三杯下去,严元衡便默不作声地站起身来,走出门去,时停云与严元昭在后面喊也喊不住,以为他是有急事要走,便没有多想。
半晌后,严元衡去而复返,手里捧着一本绝版的书册,二话不说就往时停云怀里塞。
严元昭想拿过来看看是什么,却被严元衡一把推开。
他说:“你上次说,想要,但是,身上没有银钱,我便向老板买下了,只是,找不到理由给你,就,一直存在书肆中。今天我给你,不许给旁人看。”
时停云与严元昭目瞪口呆。
严元衡严肃强调:“我送你的,你一个人的,不准给旁人看,我偷偷在里面夹了朵我很喜欢的花……”
说着,他翻开书页,眉尖微微蹙起:“我的花呢。”
时停云已经猜到发生了什么:“元衡,你醉了。”
严元衡拉过时停云来,翻开他的手掌,又去『摸』他的腰带:“我没有醉。你把我的花藏起来了。”
外头起了风,拂动窗外的栀子,送来一段浅香,提醒了严元衡。
他摇摇晃晃地往外走:“我再去给你摘一朵。”
时停云拦不住他,严元昭瞧热闹还来不及,严元衡便昏昏沉沉地上了树,一脚踩滑跌下来,额头被尖利的树枝划了一道口子。
伤口不浅,又在面部,太医诊视过,叹息一声,说定是要留疤的了。
在太医诊视的时候,严元衡还直勾勾盯着时停云,口里嘟囔着南疆文,就连时停云都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悄悄学了这个。
当时一片兵荒马『乱』,严元衡具体说了些什么,时停云也不记得了。
为着一朵不知道是否存在的花,时停云好好吃了一顿家法。
……
时间回到现在。
严元衡被他打量得浑身不自在:“你在看什么?”
“一个时辰内,十三皇子回头看了我二十七眼。”池小池理直气壮道,“我不看十三皇子几眼,如何回馈这份厚爱?”
严元衡不作声,手指在缰绳上抚『摸』几下,看样子极为镇定。
……稍等,等我想一个借口。
池小池等了小半刻,在严元衡准备张口前,略遗憾地叹息一声:“十三皇子不欲与末将多言,那末将便告退了。”
严元衡一惊,目送着时停云头也不回地驭马离开,攥紧缰绳,脸上隐隐现出几分懊悔之『色』。
池小池骑马来到马车前,俯身掀起轿帘:“先生,身体如何,晕轿吗?”
内里的娄影穿着宽松舒适的衣裳,正在倚着软枕看书,闻声抬头,浅浅一笑,看精神不赖。
这一世与上一世不同,南疆情况安定,鸩毒之事更在半年之后,因此队伍行进速度不徐不疾,阿书有了充足的时间布置,甚至在车厢中供了只佛手。
不同于一般香料的甜香,佛手的清香很能缓解颠簸带来的不适。
池小池放下了心来,翻身下马,把缰绳交与一侧的阿书牵着,快步赶上慢行的马车,助跑,一步登上车辕,钻入轿中。
娄影至今还不知世界线如何,他们清早离开将军府,从西城门出发,行了二十多里,池小池才找到机会来跟他交流交流感情。
他把世界线的大致情况向娄影复述一遍。
娄影颔首:“你有想法了吗?”
池小池反问:“先生,你觉得,为什么褚子陵只是拿出了一块玉佩,南疆朝中就会有臣子支持褚子陵做皇子?”
“因为他活捉了时停云,鸩杀了时惊鸿,他说自己是皇子,便马上有人信了,并且站出来大力支持?”
娄影自是明白他的意思:“……褚子陵他事前便联络好了这些人?”
“那些南疆臣子小九九打得自是不差。”池小池道,“先隐瞒下褚子陵的身份,秘而不宣。若他真是皇子,携巨功而返,这些臣子顺水推舟,出言支持他,便是拥君之臣,能获得不小的好处;若他未能功成,死在半途,这些臣子也不损失什么,只当是死了一个密探,也无甚可惜的。褚子陵这生意,可是正正好做到了他们心坎里去。”
说着,他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时停云还记得,那几个常来褚子陵帐中的股肱之臣的名字呢。”
在时停云记忆中,有三个人颇受上位后的褚子陵礼遇。
常年在镇南关与北府军对峙的帕沙将军,是主将铁木尔帐中一名副将。
将军吴宜春,一支驻守在镇南关西北侧的骑兵军将军,不担负什么作战任务,主要负责军粮运输。
一名姓艾沙的文臣,按他们朝中的官职来衡量,该是从二品,与帕沙是连襟,没有什么功绩,到四十余岁仍是庸庸碌碌。
当然,这都是他们升职前的职位。
自从褚子陵上位之后,他们便飞黄腾达,以他们先前这点本事,除非祖坟冒烟,否则基本没什么指望。
看完池小池做下的笔记,娄影了然:“他选人选得很准,都是有点实权和人脉,却还想要继续往上爬的人。”
在普遍意义上,褚子陵的出身的确不算多么光彩,因此为了自己能走得顺畅些,他得提前为自己把路铺平。
然而他偏偏遇见了池小池这么一台突突突的地钻。
娄影又说:“知道褚子陵真实身份的人应该不多。”
“是不多。没握着一把好扑克,谁愿意甩明牌啊。”池小池说,“不过这样也挺好的。”
娄影:“所以你打算一直压着褚子陵,叫他没有机会……”
池小池却道:“哪儿能呢。我可得好好捧着他。”
他望着天边,自言自语:“说起来,我的信前日便到了,褚子陵寄出的那封信,算一算也该到了。”
他沉『吟』。
若以南疆一贯的排兵速度计算,最快后日,最慢七日后,定远城便会遭受小股南疆军队袭扰。
这是褚子陵一贯的行事作风,绝不会尽信于人,哪怕是从时停云这里得了消息,也会先派兵试探定远城中状况。
他与时停云一样了解守定远城的温非儒。他有一半的南疆血统,生活在边境处,却被入侵的南疆人杀了父母。
此人勇武过人,『性』情暴躁,每战必亲出杀敌,若是他当真受伤,面对此等稀少的兵力,有极大可能会派座下某位小将出战。
明面上是表示蔑视,实际上是以骄掩虚。
若池小池没有料错,褚子陵会去信嘱咐与他联络的人,若是温非儒亲自出来迎战,那便是他伤不重,千万莫要硬战,白费军力;若是温非儒座下首将来战,那便要斟酌了再战,温非儒很可能不在城中,同在定远城中的张督军智谋不错,有些难对付;但若是派一小将来战,则万勿错失良机,说明城中主事者仍是温非儒,那便调军来战,非为夺城,而是务必要将温非儒擒杀,斩去时惊鸿一条臂膀。
褚子陵这样安排,还有一层妙用。
——他能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温非儒的『性』情,知道的人有不少,不难根据他应敌的举措做出如上推断。
至于温非儒将军受伤的讯息是如何为南疆人所知的,大可以推到哪个细作头上去,怎样怀疑也轮不到远在千里之外的褚子陵身上去。
但褚子陵无论如何也想不到,隔着千里之外谋算的,还有一个池小池。
时惊鸿何等人物,自家儿子一封书信寄去,不需详说,他便能猜个十之八·九,定会有妥善的应对之法的。
自小,时惊鸿便教给时停云,打仗既要知道如何赢,也要知道如何输。
这一场胜仗,算是他白送给南疆的见面礼。
看池小池出神,娄影索『性』停止了猜测,手握着书望着他,心里眼里都柔和得要命。
池小池把接下来的计划酝酿个大概,看看时间,觉得自己与自家先生待的时间有些长,该出去放个风了,于是他招呼了一声:“先生,我走了啊。”
池小池挑帘欲下马车时,娄影突然在他身后问:“你真的数了?”
池小池:“……什么?”
娄影注视着他:“二十七下。”
池小池明白过来他指什么后,一摊手:“瞎说的。他自己又不会数。”
他又问:“你能听到了?”
娄影说:“系统的部分功能恢复了,但只能听见你那边的声音,说不了话,也没法看到世界线。”
池小池嗯了一声,跳下马车后,心里却有些古怪:
娄哥问这种事干什么?
他自觉主动地否定了最合理的那个可能『性』,拍马向队伍更后方行去。
送走池小池,娄影继续在佛手的清香里看书。
……实际上,他在翻阅世界线,寻找线索。
世界线的读取功能已在半个时辰前恢复。
娄影只是很想听池小池守在他身边、认认真真地为他讲故事而已。
他在推想池小池下一步可能的行动目标。
沉思半晌,他低头看向手中握着的兵法,自言自语道:“……鸽子。”
不知是否是巧合,数秒过后,他耳畔传来池小池的问话声:“鸽笼带了吗?”
褚子陵的回话随之而至:“都带了,全都是将军府里挑出的好鸽子,最差也是去南疆送过几十次信的,公子请放心。”
娄影笑微微地翻过了一页书,默然不语。
当夜,全军在白丘驻扎,埋锅造饭。
他们本就是随粮队出发,伙食自然不坏,晚上的饭食有黍米,还有烤鸡。
待饭熟之时,严元衡踌躇几度,下了极大的决心,才以自认为最自然而不造作的姿态,坐到时停云身边,跟他等着同一只鸡熟。
池小池在末世啃过馒头,在野外用个饭自是乐得逍遥。
他翻着铁架上滋滋冒油的烤鸡,问严元衡:“吃得惯吗。”
严元衡平静道:“我上过战场。有次接连三日只喝饮马的水。”
他是说第一次上镇南关驰援的时候。
池小池撕了只烤得表皮脆焦的鸡腿给他。
严元衡拿在手中,并不张口,目光微微下移,注意到他腰间悬挂着一枚锦囊,皱起眉来,问:“此物是……?以前没见到你佩戴。”
池小池低头看了看:“临行前元昭赠的。”
说是严元昭赠送,实际上是他的侧妃缝制的。
六皇子侧妃也是个奇女子,闺名锦柔,十六岁时,得知自己要配六皇子,领旨谢恩后,痛哭了一天一夜。
外人都以为是喜极而泣,或是不舍出嫁,但她同为贵门的同龄小姐妹们却很是理解,纷纷前去安慰。
用严元昭的混账话来说,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死了,她一出嫁便要守寡呢。
当初的时停云好心纠正他:“你若是真死了,她会笑的。”
严元昭的回应就是一脚。
他委屈道:“与我结亲,有这么不情愿吗。”
时停云瞄了一眼围绕在他身侧的莺莺燕燕,道:“你能从花楼里出去再说这话吗。”
严元昭实在是花名远扬,被许去当侧妃,的确不是什么好归宿。
然而,时停云晓得,严元昭他喝酒骑马蹴鞠狎『妓』,但在男女之事上,他除了皇上赐下的启蒙宫女外,还真没碰过旁人。
严元昭能如此逍遥,全是蒙受生母恩惠,他生母又是故皇后,眼见父王情深,严元昭心中对自己的正妻也有了期许。
他只想让最爱之人做他正妻,最爱之人为他生子。
锦柔嫁去当夜,严元昭便与她说清,他对她没什么感情,她也不必对自己有什么感情,她独自一个在六皇子府中爱做什么便做什么,只要别弄出什么污糟事情来,他的钱足够养着她,好吃好喝,一世快活。
六侧王妃也是个耿直人,像寻常女子那般犯了几日嘀咕,发现严元昭的确是对她毫无兴趣,便乐得自在,成日里绣绷子,嗑瓜子,种葡萄,逛书市,不亦乐乎。
此番时停云要去南疆,严元昭回府同锦柔说了,她便赶了个一双荷包出来,去寺里开了光,严元昭一个,时停云一个。
严元昭送荷包来时,难得严肃了一把:“给我收好。这物件是大师开过光的,若你有险,此物会有感应。无论千里万里,我都会去救你。”
池小池接过荷包来时,在手里掂了掂,想,你们直男都这么给的吗。
闻言,严元衡目光变幻。
早上出发时,他拜别父王时,便在六皇兄腰间瞄到了此物,观其式样,与眼前这个恰是一对。
……难道……停云所说的心仪之人是六皇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