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明主之治国也,任其势。”————————【韩非子·八经篇】
“……今平北将军麾下,明德茂亲,揔兹戎重,提兵冀北,以解民忧,不日即至易京西山。翁前述之计,愿其详之,小儿顿首。”
袁绍接过这封几易其稿的信件,终于满意的点了点头,说道:“这样才对,那公孙续的文采不行,写的信可一眼见底,孔璋若是写的繁复了,倒是容易生疑。”
被当做刀笔吏驱使的陈琳听了这话,险些没当场拂袖而走,他自谓也有些风骨,昔年也曾与张津同为大将军何进等人门客,这些年侍奉袁绍也算不薄。如今就因为自己推诿不写檄文,就拿他当刀笔吏羞辱,像这种几易其稿的事何曾有过?陈琳一时怒急,即便这里是要以公孙续的口吻写家书,需刻意压制文笔,他也顾不上了。
袁绍将缣帛折了几折,对陈琳的神情故作不见,仍吩咐人道:“唤个人扮作信使,将此信投往易京去。”
此事他不是特意针对陈琳一人,袁绍清楚,拥立平原王为帝这件事并未得到所有人的赞成,虽然行事周密、布局详细,但仍有部分人表示排斥、甚至对日后朝廷的报复心存恐惧。陈琳就不说了,就连郭图、逄纪等人,言行举止之间,又何尝不是在无意中流露出唱衰袁氏的语气?
田丰语气恳切,也是因为的确处于危急关头,不得不急,不得不万事从速。
只是这些事袁绍都明白,然而他不懂的是,历述这些年来朝廷的战绩,往往只在河东、益州等地决胜,那所谓的精兵南北军也不知是从何时起被天下人称颂。袁绍自诩麾下冀州强弩、幽州突骑并不弱于寻常精兵,又从未与南北军正面对敌过,如何在这些人的眼里,自己是注定不如朝廷的?
那所谓的‘大义’就这么令人畏惧么?可自己拥立的又何尝不是正统?
袁绍想不明白,郭图等人也想不明白,这其中固然有朝廷经营关中卓有成效、本身的实力逐渐大放光彩的原因,更不乏皇帝多年来有意推动的宣传造势。在关西、乃至于关东豫州等地的百姓眼中,朝廷不单是武功赫赫,皇帝英睿多智,仁厚亲民,仅凭一句‘神肖光武’就足以击溃大部分负隅顽抗者的信心。
这几年建立的文治武功与社情舆论,让皇帝得以甫一至关东,诏书既下,便有曹操、刘备、刘表等诸侯俯首帖耳、云集景从。
而这一系列诸侯军阀的效忠,又反而愈加促成了皇帝天命所归的合法性、以及兴复汉室之势。与之相比,袁绍弄的兴平朝廷就是个自导自演的草台班子。
袁绍翻开自己的右掌,嘴里自言自语的念道:“术为法用。”那只手掌往下一翻,手背朝上:“法以势合?”紧跟着左手手掌翻了个面,掌心朝上。
在众人离开后,郭图去而复返,他到底悒悒不已,于是拍帐而入,见袁绍怔怔的出神,不由唤了几声。
袁绍心有不悦,抬眼瞧他。
“明公。”郭图小心斟酌着说道:“田丰刚介强犯、不假辞色,常令明公当众难堪。在下思来想去,这固然是有其性情如此之故,但、也不能说彼等没有心存怨怒。”
袁绍轻哼了一声,双眼看着手掌,心里继续想着事,让郭图继续往下说。
“田丰等人从未附和说辞、言准拥立改元,大战在即,战火延至冀州,彼等豪强在乎的自然是乡土家业。我听说田芬回家后,收拾资财,童仆数千、累有巨万之富。”郭图说道:“一旦战事稍有挫折,彼等岂能安坐?而田丰此人名过于才,明公可还记得当年西上壶关?田丰信誓旦旦,言必能拥众河北、遥制关中,可其后呢?”
他趁着袁绍不注意,将当初战术失误的责任推卸到田丰头上,袁绍略一回想,大致还记得那年确乎是田丰极力赞成,他才兵赴上党,结果弄得灰头土脸。如今这次南下兖徐、与袁术会师淮海,合南北之势、遏朝廷之兵的战略决策也是出于田丰、沮授等人谋议,袁绍适才早已对田丰目中无人的态度不满,如今更是被郭图搅的心烦意乱,烦躁的压下了火气:“此事等幽州定下,再做议论,你不要再提了。”看书窝
郭图似乎没有听出袁绍语气中的不耐,又添了把火:“唯唯,在下也是为明公而抱不平,想这出兵定计,当着全军将校的面,理当由明公发号施令。今日却全由他一人而决,即便他说的很是在理,兵贵神速,但这也轮不到他一个僚属越俎代庖,而且还是当着明公的面。”
“啪——”
袁绍一掌拍在坚硬的桌案上,手背青筋暴起,很是恼怒的瞪视着郭图。
郭图像是被吓着了,讪讪的退下。
幽州,易京。
夜。
南边袁熙大营灯火黯淡,旗翻而不响,隐隐只有零星的击柝声。
公孙瓒静立城角,一会看看光芒微弱的月色,一会看看对面安静无声的敌营,他的眼神在几个地方来回逡巡,看的最多的,还是易京西北的方向。
那个方向有一片低地,每到夏天都会积水成泽,人马不能走。但唯独在冬春时节,此地才会变得干冷坚硬,成为一片坦途。这个地方早已为常年在此的公孙瓒所熟知,但对面敌营统帅才来易京一年不到,谈何得知此间机密?
所以公孙瓒在收到公孙续的来信后,立即就想到了这个地方,于是遣人回复,命其请刘虞拨给五千骑行于北隰,只待兵至,便举火为应。自己就率领剩下的万余步骑出城袭营,易京西面是阎柔指挥的乌桓、乌丸等杂胡兵马,军纪败坏,一旦遇袭,便会被驱赶逃往易京难免的袁熙、张合大营。
届时饶是张合再如何善于行军布阵,也敌不过公孙瓒等人联手突袭。
公孙瓒思定谋策,越想越是得意,竟一扫往日颓废,对身旁的关靖指点道:“袁熙小儿一死,乌桓畏我威名,又兵马受损,必然远遁。幽州无我敌手,我自可点齐兵马,一鼓作气奔赴南皮,将那些个僭称天子的逆贼擒了,献首朝廷——这会是我复出的第一大功,看天下人还有没有忘记我公孙瓒。”
关靖不像公孙瓒那么信心满满,情绪易受波动,他虽对公孙瓒画出的蓝图心向神往,但仍不免疑虑道:“这次刘公愿意摒弃嫌隙,出兵相助,实在出乎预料……也不是我多想,而是刘公此人看似宽厚,实则怀恨,当年在幽州,君侯与他闹得险些刀兵相向,如今却……”
“你以为他愿意?”公孙瓒轻笑道:“他不来,以一己私心,弃大局于不顾,徒陷我于死地,日后如何对朝廷交代?再者说了,他有兵而不擅用,我善用而兵不足,若是二者合力,足以颠覆河北,立下殊功!这是利他利我,更利天下的好事,既能得宽厚之名,又能建平北之功,他不会这么短见。”
关靖细细一想,也深以为然,于是再不提及。
他们的设想都很好,只是他们皆未曾想到刘虞麾下并没有信上所说的精兵三万,更没有想到连刘虞自己都尚且不知的尴尬处境,以及刘虞早已撤军常山的事实。
北边的原野突然闪烁了几点红色星光,紧接着星星点点,如萤虫飘游、火星迸起,汇成一条火龙,蜿蜒的从远处飞行。
“来了!”公孙瓒低声说道,像是担心自己的声音会传下城头,惊醒敌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