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倬彼云汉,昭回于天。王曰於乎!何辜今之人?”————————【诗经·大雅·云汉】
自打出伏以后,天气就慢慢在变了,本来每天骄阳如火的天气,此时也常或有阴天。横贯东西的驿道上快马星火驰传,或言弘农函谷、陕县一带有微雨,或言京兆东南的蓝田谷中有层云聚集、遮蔽群山。虽然这点雨犹如杯水车薪,皇帝也不仰赖这点微末小雨来化解旱情,但这个消息足以安慰,也让他对接下来的大雩礼充满了信心。
这几日灵台令刘琬为了加深消息的准确性,也不断往宫中报来消息,说是由张衡亲手制作的、放置于灵台最高处的相风铜乌一直转着东南风的方位。
于是皇帝着素服,减膳撤乐,露坐听政,这一官方活动带到了民间,闾里坊门也跟着闭市禁屠,家人祀灶。
建安元年八月廿日。
长安,南郊。
此时的南郊已新起一坛,高四丈、周十二丈,其上插着七根赤缯旗,一条长约七丈的红色土龙盘踞中央,又有六条小龙守在南方,各长三丈五尺。土龙前具备酒脯、牺牲用的黄牯牛、还有一堆干柴。设土龙祈雨的方式由来已久,大致的原理是《易》上说‘云从龙,风从虎’,故而以类求之,不仅官方如此,就连民间孩童也会去捉些蜥蜴、小蛇等类龙的动物,私下祈雨。
就连一生都在批判唯心、鬼神的王充都对土龙求雨极为认可,甚至还列举了许多理由来论证其可行性。虽然这在后世人看来,祭土龙跟鞭春牛一样象征意义大于实际意义,但在当时饱受酷旱的人们眼中,即便是再坚定的唯物主义者,也会不由自主的转变信念。
为求雨而举行的祭典称作‘雩’,雩祭分为常雩和大雩,常雩是每年照常举行的求雨仪式,而大雩只有在旱情特别严重时才举行。雩祭从先古便流传至今,历代朝廷最重视、规格最高的,便是大雩。
皇帝头戴冕旒,身着玄上纁下的朝服,衣裳文采,赤舄絇屦,缓步登上雩坛。在祭台前,他先要以六事谢过自责:“天有谴归,乃降斯旱,是政不善与?民失职与?宫室崇与?妇谒盛与?苞苴行与?谗夫倡与?元元无罪,罪在朕躬,愿降予一人,勿害黎庶。”
然后跪拜两次,向天稽首后,跪在蒲团上进陈道:“昊天生五谷以养人,今五谷病旱,恐事不成。敬进清酒膊脯,再拜请雨。雨幸大澍,奉牲祷。”
接着便有太宰指使屠者以清酒四升洗濯牛首,大祭五方天帝,以及此前让人所祭祀的一切山川、社稷等大小神灵。随着赤色土龙前那堆干柴被点燃,坛上热浪滚滚,跟着皇帝一同登坛的童男童女各八人,身穿玄服,手持羽翳,围在四周一边舞蹈呼雩、一边高唱《云汉》之诗章。《云汉》之诗,是周宣王向天祈雨的祷词,用以修德禳灾,和谐阴阳。
皇帝站在中央,静静地看着十几个孩童围着他跳得起劲,他们穿着宽袖长袍,圆圆的脸上挂满了豆大的汗珠。孩童不知忧愁,饶是在这个极度庄严的场合,他们仍满脸真诚的笑着,像是游戏一般唱歌跳舞。他忽然想到《论语》里的一句话:‘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或许自己在这个位置上永远也无法做到逍遥游乐,那么就只能尽力让眼前这些人一生平安。
兴亡盛衰,皆是底层的百姓受苦受难,行善事不得福报、行恶事不得恶报,普通人辛苦半生,一场雨就能毁去所有,这也佐证了天道无为,不会对任何事施以援手,而倘若真是有为、无不为……
皇帝微微抬头,目光透过垂动的玉旒望向天空,心中诚心发愿道:就该助我度过此难。
大雩礼结束后,皇帝当即回宫,继续露坐东堂。
为了配合皇帝的祭礼,董皇后这些天在掖庭带领伏寿、宋都等人跟着皇帝穿素服,蔬食减膳,也算是出了一份力。听到皇帝结束了雩礼,而气候却愈加闷热,一丝风也不见,董皇后心里焦急,害怕祈雨失败、会对皇帝造成什么打击,于是特意派了身边长御过来探问。
才至宫门前,长御便见到伏寿身旁的采女赵氏正与穆顺说着话,身后跟着一个高挑的采女,手上捧着一只食盒。
“赵采女还请回吧。”穆顺两手拢在袖子里,眼角余光看了眼随后走来的长御,拱手推脱道:“陛下仍要露坐,不便见女眷。”
“这些是贵人亲手……”赵采女张口欲说。
“贵人这是嫌奴婢不会伺候人了。”穆顺笑眯眯的说道,满脸和善,他两手握在一处,仍不肯从袖子里伸出来:“这些也请拿回去吧,陛下先已说过不急着进用膳食,等到哺食的时候,太官自有汤饼呈上。”
听到这里,长御轻咳一声,慢悠悠的走近前来。赵采女这才看见身后的长御,轻轻往旁边避让了一下,低头行礼道:“见过长御。”
长御之于皇后,犹如侍中之于皇帝,其品秩、地位仅在皇后、贵人之下,加上此人常随董皇后左右,执掌宫规,与掖庭令、永巷令惩处有罪宫人,使掖庭众人无不闻之生畏。赵采女对其备尽礼数,对方却冷傲着不甚领情,目下像是没见到一般,径直从赵采女身边走了过去,笑着对穆顺说道:“皇后不便来前殿,故遣我问候国家起居。”
“皇后费心了。”穆顺对谁都是一副笑脸相迎的样子,但语气里微妙的态度却是如何也遮掩不了的:“祈雨礼节繁复,陛下只是累着了,歇一歇就好。”
长御点了点头,转身就准备回去,走之前还不忘在赵采女身边停留了一阵,毫不客气的伸手掀开高挑采女捧着的食盒,看了眼里面简单的膳食,不由嗤笑了一声。笑声未毕,她忽地抬头见到那名采女柔媚动人的容貌,顿时愣了一下。
饶是向来稳重有度的赵采女,此时也不禁被对方轻蔑的举动气得脸色发白,她移步拦在两人中间,冷声道:“长御这是做什么?”
“就是想见见伏贵人的一番‘用心’。”看见对方护雏一样的举动,长御不免有些好笑,她的目光在那采女的面容上打量了几眼,然后什么也没说,敛了眉目离开了。
“姐姐。”身姿高挑的采女正是邹氏,见长御那幅神色,她有些不忿的嘟囔道:“她也太无礼了。”
“闭嘴。”赵采女小声打断了邹氏的抱怨,回头对仍笑吟吟的站在阶上的穆顺说道:“有劳穆黄门了。”
穆顺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道缝,和和气气的说道:“无妨、无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