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冠之教,始于汉张陵,故皆有妻孥。虽居宫观,而嫁娶生子与俗人不异。”————————【燕翼贻谋录·卷二】
益州,汉中郡。
烛光黯淡,灯芯越烧越短,大部分都浸在浅浅的灯油里头。应是盏里的油将要燃尽的缘故,那一豆火苗不停的闪烁着,跳跃着,像是有个人在对着它呼吸、又像是为外间的北风所影响。
窗外的风吹得呜呜作响,院子里的竹丛枝叶摩擦,发出萧萧肃肃的声音。风从竹丛中穿过,像是吹响了一排低沉的笙乐,烛火又好像是惧怕这风一般,抖得愈发厉害了。
朱红与髹褐『色』的漆案上胡『乱』摆着几卷散开的竹简书帛,其中一卷竹简上的内容是有名的《老子五千言》、又称《道德经》,可以想见其主人应是笃信黄老之学。
这是督义司马张鲁在汉中的府邸,张鲁出身沛国,随祖、父迁入蜀中学习道法,在灾年之中广收信徒,于益州底层民众之中很有声望。刘焉入蜀后,假辞『色』笼络任歧、贾龙等蜀中豪强,安稳人心,又交好青羌、叟人、巴夷、賨民等蜀中异族,募其为兵,从而才有了第一股制御、打击本地豪强的军事力量。
张鲁与张修便是刘焉入蜀后寻求军事力量时所拉拢、结交的对象,他们既非益州本地人,又有一批死忠的信徒,关键的是,张鲁之母与刘焉颇有‘往来’。
于是张鲁便成功以督义司马的身份代表刘焉进驻汉中,为刘焉唱起了杀害太守、阻绝道路的黑脸。
此时张鲁本人正焦急的在一旁负手踱步,此时的道教徒崇尚黄『色』,故而张鲁俨然做着一副道家打扮,头裹黄巾、身穿褐衣,腰上挂着一枚小巧的黄白玉印,走起路来步步生风。
在他的身旁,坐着一位皮冠黄衣打扮的中年道人,跟略显焦躁的张鲁比起来,他更显得有种超然物外的道家风范。此时他正轻轻的挑起一截灯芯,等灯亮一些后,再低头去阅读那卷《老子五千言》。
只是还没读下几段,张鲁的影子就来回的晃在竹简上,搅得他眼花。道人只得抬起头来,看到张鲁这幅忧虑重重的模样,不禁皱眉说道:“公祺!眼下再急也是无用,你这样子,怎能体合自然,内外淳净?”
“汉中是我好不容易打下的基业,我不急谁急?”张鲁的声音十分沉闷,却掷地有声,他看了眼故作镇定的道人,说:“骆曜,其实你也沉不住气,一段话反复看那么久,也未见你超脱凡界。”
骆曜老脸一红,立时有些窘迫的放下简牍,也不知是张鲁那一句话刺激到了他,他心中恼恨,嘴上强笑道:“是故我等三尸不斩,终是凡俗。”
说完,他便低下头再去读那卷铺开在桌案上的简牍。
张鲁尚未答话,房门忽然‘嘎吱’一声被人推开,那外头的人尚未进来,屋外的寒风却先打了头阵。
呼——
骆曜下意识的用手去拢住那一丝灯火,以防被风吹灭。
张鲁见清了来人,也不再踱步,刚好伫立于中央,像是始终在那静待似得。他换上一副轻松平淡的语气,说道:“王当,可都探听清楚了?”
来者正是当初随骆曜南入汉中的护卫王当,他穿着一身黑衣,魁梧的身躯倒显得有些瘦削。他转身将房门关上,先是往骆曜看了一眼,然后递上几份帛书说道:“这个来敏与那个叫吴班的,确实是南下探亲的。在下趁他们睡着之后,潜入房中,搜得几份帛书,请师君亲览。”
张鲁毫不迟疑的伸手接过,一边将其展开一边冲王当挥了挥手,待王当自觉退下后,张鲁也一目十行的看完的家书,不禁大松了一口气:“幸而是虚惊一场。”
说完,便把帛书交给骆曜,自己却步履轻盈的坐回了席榻。
骆曜仔细浏览着帛书,这几分帛书都是刘范、刘诞等兄弟、以及黄琬托来敏带给刘焉的家书,内容也都是些寻常的嘘寒问暖,字里行间也没发现什么隐语。
他喃喃自语道:“莫非朝廷真无伐蜀之议?”
“看来朝廷调兵武都,是真的要讨伐宋建了。”张鲁此时没了顾虑,头脑中堵塞的思路一时也灵光了:“武都郡有些氐人部族与我换过牛马、粮布,彼此有过往来。前日里彼等便来使说,陇西宋建于枹罕自称河首平汉王,又是改元,又是设置百官。朝廷恨其大逆,已与凉州刺史韩遂合谋,联兵共讨。想来此番驻兵武都,也正是这个缘故了。”
骆曜却未有因为这话而彻底放心,他凝眉道:“与武都相比,汉阳郡距陇西更近,朝廷若要讨伐宋建,何故舍近求远,不从汉阳郡出兵?”
“这应是为了防备宋建南逃,以及震慑武都、陇西等郡与宋建交好的羌氐。”张鲁笃定的说道:“宋建昔年遣使寻我,意图联结一气,可惜这次我帮不了他了。”
骆曜循着张鲁的话,从结论倒推缘由,谨慎的分析道:“宋建当初与王国俱为凉州义从,经营陇西已有十载,实力虽然不大,但颇有声望。韩遂在凉州为寇之时,也曾与宋建合纵。如今韩遂归降朝廷,受拜为凉州刺史,此战多半是朝廷想‘引风吹火’,让韩遂打头阵,最好是让他擒获宋建。非如此,不足以使朝廷信重,韩遂这个凉州刺史也坐不安稳。”
“正是这个道理。”张鲁笑道:“即便光武皇帝,亦要先得陇、复望蜀,眼下朝廷也是如此。待明年朝廷诏使韩遂攻伐宋建,我等正好可以徐图益州。”
骆曜也是深以为然,他们二人俱是忽视了隔绝在凉州与关中之间的雍州的作用,雍州刺史钟繇与武都太守韦端等人俱是调节各方利益关系、统一战线的好手,有他们在雍州怀柔羌氐。雍凉之地,只要朝廷不刺激得太过分,根本毋庸担心生『乱』。何况以韩遂狡猾精明的『性』格,绝不会在朝廷伐蜀的时候出头,反而会作壁上观,静观成败。
“这还得多亏了尊堂在绵竹斡旋,我等所奉行的‘大道’方有机会在益州大行。”骆曜直言不讳的说道。
张鲁的脸上浮现出一丝不自然的神『色』,毕竟让自己的母亲承欢于别人身下,身为人子再如何也是羞于提及、难以容忍的。若非骆曜与他是同道、又在阴谋诡计上还算是有些用处,张鲁哪里会处处容忍他?
当骆曜来到汉中为他献上计策之后,张鲁便一直谨记于心,此时因为母亲侍奉外人的事而心生恼恨,他不得不拿此事转移注意:“如今我已坐拥汉中,巴郡以西的阆中、汉昌等县也多驻有我麾下部曲。只待明年刘君郎身死,益州无人统御,我等便可挥兵南下,直击绵竹。那时先拥立刘君郎的幼子刘瑁为州牧,由我暂代军务,逐一拿下益州各郡!届时纵是朝廷派兵南下,也难抵我益州之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