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龟猖有介,狐貉不能禽;蝮蛇有螫,人忌而不轻。”————————【盐铁论·险固】
袁绍有姿貌威容,喜欢深藏喜怒,无论遇到什么事,几乎都能很好的克制自己的情绪。此时听沮授、郭图等人说完全盘大计,他也不过是淡淡的笑了笑,显得十分沉稳:“欲将兵西向,就得解决三面之患,如今南边陈留郡的祸端已遣将调兵去了,至于东面,尤其是北面的公孙瓒,又将何以置之?诸君可有良计教我?”
郭图立时谄笑道:“明公自有成计,又何故另行考校我等?”
袁绍侧目看着郭图,又往另一边看看田丰、沮授,方才说道:“诸君皆为贤良之士,才智高绝,谋略出众,我区区不才,安敢考校诸君?岂不是贻笑大方么?”
郭图、田丰等人无不配合的笑了笑,君臣之间难得表现出这样一幅其乐融融、一团和气的景象。袁绍看在眼里,脸上挂着自矜的笑意,说道:“吕布起先托庇于张杨,游离无依,如今既蒙国家不弃,拜为安汉将军、守北海相。东去青州这一路上险阻颇多,彼手下甚少兵众,恐难以支起北海局势。念在同为汉室臣工的份上,我已命臧子源准备好了三千兵马,并调派船只送吕布由黄河东下,待他到了平原国,领受了这三千兵马,即可东入青州。”
平原是青州最西北的一个郡国,与吕布上任的北海国之间隔着田楷、刘备所在的齐国、乐安郡。吕布若是想拿到这三千兵马的资助,就必须承认臧洪作为青州刺史的名位,以及承诺与臧洪合作,东西夹击齐国,彻底扫除公孙瓒在青州安『插』的势力。
并且吕布要想从平原出发成功抵达北海,这一路上就将面对田楷可能会给予的阻挠,那时候吕布就不得不与田楷等人交恶,成为袁绍手下的一员打手。
郭图点了点头,附和道:“听闻河内张杨与吕布有乡友之情,不仅允许吕布在河内招募兵将,还拨给兵马二千、粮草若干。这回算上明公的支持,吕布手下部众将有五六千人,听闻吕布乃虎狼之将、并州勇士,此去青州,定能一举解决田楷等人。”
田丰却是在一边忧心道:“吕布心『性』粗野,鲁莽难驯,就怕他在之后势大难制,又成一患。”
“现今平原已在臧洪之手,田楷、刘备与公孙瓒交通断绝,已成孤师。”郭图嘴角似乎有讥笑一闪而过,他在桌案的一边俯身看向坐在另一边的田丰,笑道:“若是没有西进之策,我等绝不会做这等前门去虎、后门进狼的事,自然是要使臧子源领兵进齐鲁,一举『荡』平青州。可如今既然上下决议西进并州、河东,跟这些比起来,一个小小的青州,又算得了什么?何不将其暂时托付给吕布,任其与公孙瓒两相交兵,争斗死活,这样我等才好安然西进。”
在郭图眼中,青州是要暂时送给吕布的,就如同假道伐虢里面,晋公以屈产之乘与垂棘之壁借与虞国,事后玉璧完好,骏马尚在,不过是暂时寄托些时日罢了。不仅是北海、齐国等地,就连臧洪所在的平原也将在最后交给吕布,不然有臧洪拦在吕布跟公孙瓒之间,两者很难产生冲突。
“臧子源身为青州刺史,费时年余,好不容易夺得平原,如今让他轻易弃置。”田丰说道:“恐怕他会有所不满。”
臧洪是大将臧旻的儿子,家世二千石,其素有壮志、胸怀锦绣。当年董卓以权臣窃命,正是在臧洪的联络之下,关东州郡方伯才聚在一起连兵讨董,臧洪更是酸枣会盟的盟誓者与最初的主事者。直到袁绍在冀州与韩馥等人起事,两方合流之后,袁绍方才以家世名望逐渐盖过臧洪,成为盟主。
袁绍外宽内忌,虽然在表面上他对臧洪从来都是宠渥优待,甚为器重,并将青州托付于他。但其实在内心深处,袁绍还是对这个曾经策划讨董联盟、声望极大的臧洪心怀嫉妒、甚至是抱有戒心。
如今正好有意让吕布占据青州,与公孙瓒争锋,袁绍为了故意示弱与暂避锋芒,让臧洪放弃平原,重归袁绍麾下也就成了顺理成章的一件事了。
当然,私下里无论怎样猜忌臧洪,袁绍当着众人的面也得表现出一副无奈以及惜才的样子来:“为了西进大事,也就只能暂时委屈他了,等并州既下,我再另外上表,请朝廷拜其为并州刺史。如此,也不算亏待了他。”
“明公宽达博爱,体念贤士,实在是让我等敬佩。”逢纪适时的奉承道。
同样都是心机多端、城府深沉之辈,袁绍的心思如何能瞒得过郭图、逢纪这些有心人的眼睛。只是他们看破而不说破,就连田丰与沮授出于自身、以及袁绍阵营的利益考虑,一定程度上的压制臧洪是极为有利的事情。
“吕布无论是经营、亦或是才智,恐怕都抵不上公孙瓒。想让他在青州与公孙瓒至少鏖战数月,以及能牵制、甚至暗中掌控其势,不使其坐大难制。”袁绍振了振衣袖,将两手叠放在小腹上,说道:“得有个万全的法子才行。”
“吕布骁勇,然少智谋,不若由明公选派手下一名策士,在吕布军中随行听用?”郭图轻声说道:“如此一来能为吕布筹划军策,使之能与公孙瓒久战,二来也能时时监视,掌握内情,以便于我军行事。”
“吕布也不是蠢人,派谁去都会心生疑窦,若是因此疏远,反而不美。”田丰说道。
“不如,让董公仁去?”沉默着的沮授忽然抬起头说道:“他是济阴人,熟悉青州地势,为人又颇有胆略才智。此外,其弟董访现在张府君军中,而明公与张府君不和,又是世人皆知……”
话说到一半,沮授忽然不再往下说了,他看到袁绍的表情在听到张邈之后立时变了几分,如何不知自己刚才是说到了对方心中隐痛。而且这么一做,等同是彻底撕裂袁绍与张邈之间仅存的一点情谊,让天下人都知道袁绍恨张邈到了怎样的一个地步。
“让我假意因此怪罪董公仁,使他‘惧’罪而逃,寻吕布避祸,从而打消吕布顾虑,使其听信。”袁绍目光专注的看着屋檐下逐渐停歇的积雨,似乎并未因为沮授刚才的话而有所不怿。
只是这幅神态让沮授心里愈加惴惴了。
不知何故,袁绍顿时没了继续议事的兴趣,随便说了几句后,便打发众人都下去了。
“此时就这么办吧。”
众人走到门口,忽然听到袁绍莫名其妙的开口了,纷纷停驻,屏息静听。
尤其是沮授,本来隐隐有些后悔的他,此时一颗心猛地沉了下去。
“劳烦沮君,代我向董公仁陈说详情。”
沮授眉头一皱,随即在郭图等人揶揄的目光中,以及田丰意味不明的注视下,应下了这个吩咐。
众人走后,袁绍低下头再度看向自己刚才所写的字,那纸上除了他一开始所写的‘并州’、‘河东’等地名以外,还有‘王’、‘黄’、‘钟’等几个字。
他端详着这张写满字的纸张,忽然拿起笔,在上面写下了一个‘荀’字以及一个‘沮’字。
想了想,他又端正的写下了‘张邈’两个字。
袁绍看着这新写的字,蓦地放下笔,很不满意似得,推案站起,端起了那方盛满墨的砚台,居高临下的看着已经走下楼,正与众人走出庭院的田丰等人。
他的目光一路随着沮授的身影移动,直到沮授的身子消失在屋檐墙壁之后,他这才收回目光,看着手中的砚台,又看着纸张的字。
忽然,袁绍将砚台往外一泼,浓浓的墨水登时化作漆黑的雨点,噼里啪啦的落在地上,成为一大片洗不去的水迹。
高高的阁楼上,只听见一人悠长的叹息,似乎有人喃喃自语,无不惋惜的说道:“真是浪费了这么好的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