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老太太一早就在家等着了, 他们两个到了的时候, 饭菜也刚好,跟昨天说的那样特意做了几道白洛川爱吃的菜。老太太留了他们吃饭, 全家对他们都很热情, 有些是不知道怎么回事,有些是模糊感觉到一点但是装作不知道的样子,他们一大家子亲戚一年难得聚在一起,过年这两天大家就只说开心的事儿。
程老太太平时就疼爱小辈, 尤其是对米阳, 那更是捧在手心里护着的, 瞧见程青两口子欲言又止的样子, 老太太生怕她们说一两句什么话刺激到孩子,自己先开口道:“你们这么多人围在一起喝酒熏得我头疼, 我可不跟你们凑在一处,你们几家凑一桌儿吧,我领着孩子们单开一桌, 我们好好热闹一下, 都不许来打扰啊。”老太太说完伸手就把米阳领上了, 还招呼道, “洛川也来,挨着我坐吧!”
这护的,简直没边了。
米阳一走, 剩下那几个小孩都跟着过去了, 米雪瞧着凳子不够, 还特别自觉地自己抱了一个凳子颠颠儿的过去。程家这些小朋友从小跟着大表哥习惯了,干什么都特别有纪律『性』,跟一排小土拨鼠似的一个跟一个的就过去了,最后一个小表弟过去的时候还多顺了一盘拔丝苹果,瞧着也非常顺手了。
米泽海站在那一句话还没来得及说,就瞧着那俩臭小子被岳母带走了。
他也不敢说什么,只能自己生了一会儿闷气,程青在小厨房喊了他两声,米泽海站在那看了儿子和白家那小子离开的背影,还是去了厨房。
程青正在厨房里翻箱倒柜地找,见他进来问道:“你刚炸年糕的时候瞧见白糖没有?你把糖搁哪儿啦?”
米泽海对厨房熟悉的多,这两天都是他们几个女婿做的饭,从柜子里给她找出来,小声嘀咕道:“我以后得教教阳阳。”
程青没听清,问他:“什么?”
米泽海闷头干活,小声道:“还能有什么,教他做饭,以后去了白家厨房里的活还不是得他干?”他们家疼媳『妇』的传统还是得传下来才是,哪怕娶的是个男媳『妇』呢。
程青想了想,点头赞同道:“也对,回头你教教他吧。”
另一边,程老太太领着他们一起吃了团圆饭,没出正月都算过年,只要亲戚们凑的多大家在哪儿都开心,尤其是老人身边围着一群小朋友,更是笑的合不拢嘴了。
白洛川开了一瓶红酒,老太太让他往里面倒雪碧的时候,他眼睛都没眨一下,特别听话的就给兑上了。
米阳都忍不住瞧了他一眼。
程老太太笑呵呵道:“洛川也喝一杯吧,你和阳阳都是大人啦,可以喝。”
米阳忙道:“我喝吧,他平时不……”喝这种。
他还没说完,白洛川抬手已经给自己倒好了,看不出来平时对酒那么挑剔的一个少爷,这会儿好说话的很,估计现在给他倒□□都能面不改『色』甘之如饴地喝下去。
白洛川喝了一口,道:“米阳不喝了吧,我们一会还要出去,他开车。”
程老太太点头道:“行,你们这是要去哪儿呀?”
米阳道:“去我爷爷那边一趟。”
程老太太立刻道:“我也有阵子没见亲家了,一会跟你们一起过去看看。”
米阳看到她关切的眼神,这才想起来昨天事发匆忙,他还没来得及告诉老太太他爷爷那边的态度,估计程老太太并不知道米鸿已经知道并支持他们的事情。饭桌上也不好说这个,米阳就点头答应下来:“行,那咱们一块过去。”
程老太太知道亲家的脾气,米鸿这古怪『性』格,带那些太贵重的礼品是决计不收的,就准备了一些年货吃食带过去,过年炸的排骨、酥肉、绿豆丸子、带鱼一类的准备了很多,她挑了一些卖相好的和米阳一起收拾打包在盒子里,给他带过去。
米阳趁着只有他们在小厨房的时候,跟程老太太透了透气。
只是老太太还是不太相信:“他真这么说的?别的一句也没说你,就答应了?”老人『摸』了他胳膊一下,担心道,“没打你把?你爸昨天说你也受教训了,怎么教训的呀?”
米阳笑道:“没,爷爷那是吓唬我爸呢,拿竹条抽的沙发,没打我。”
程老太太半信半疑,还是坚持跟他们一起过去了。
米鸿不愿意被旁人打扰,但是程老太太算是例外,她年轻的时候曾经救助过米鸿夫『妇』,那个动『荡』年月里填饱肚子都算是困难的事儿,谁家都没多余的粮食,她咬牙均出半口袋粮食给了米鸿夫『妇』,这才让他们熬过刚开始最难的时候。
米鸿见到她也一直带着几分客气,亲自把人请进来,倒了茶问道:“是家里有什么事让我帮忙?”
程老太太把东西放下,笑了道:“没什么事,好长时间没来走动一下,正好阳阳他们要过来,我跟着来瞧瞧你,没打扰你清静吧?”
米鸿摇摇头,“不妨事。”
他也不是能讲客气话的人,和程老太*屏蔽的关键字*静喝完一杯茶也没什么开口的意思,倒是老太太跟他说了几句,也慢慢打问出他的意思。
“他们自己的事,跟我没什么关系。”米鸿神情平淡,“跟谁都行,只是记住这是自己选的,人长大了,得学会为自己负责。”
程老太太松了口气,笑道:“可不是,我也是这么跟他们说的。”
白洛川人机灵,站在程老太太身后接了一句:“姥姥,您放心,我一定对他好。”
程老太太道:“两个人过日子都是相互的,小乖脾气还行,你呀我也放心,不过时间长了肯定有拌嘴的时候,你们年轻人别冲动……”她和白洛川说着话,那边的米鸿抬眼看向米阳,对他道:“你跟我来一下,我有些事跟你说。”
他们爷孙两个刚一起身,程老太太也不聊天了,视线立刻转了过去。
米鸿解释道:“我不为难他,之前听他说起在京城开了一间修书铺,有些事想问他。”
程老太太这才放心,点头道:“那行,你们忙吧,我和洛川在这等着啊。”
说到底还是不放心,非要亲自陪着才行。
米鸿点点头:“好。”
小木屋空间很小,冬天的时候把外面的一间敞开的棚子半封闭起来,放了一个箱子在那,米鸿带着米阳过去搬开拿了一套工具给他,又略微问了几句话。
程老太太在窗户边紧张地看着,只模糊听到他们在说什么“琉璃厂”“肄三堂”之类的话,她听不懂,一旁站着的白洛川跟她解释了一下,道:“是小乖在京城的一家店铺,主要就是做米爷爷之前那些活计,修修书,倒腾一下古书什么的,肄三堂是铺子的招牌,也是以前米爷爷做事的老店挂过的,现在店里那些人有些出国去了,有些留下也不做这些了,我们就把招牌给买下来,重新开了一间。”
程老太太点点头,又问他:“不耽误读?”
白洛川笑道:“不耽误,我送他去学校,而且和他专业也有点关系,接触的还是熟人,毕业了就能直接上班了。”
程老太太不太懂这些,因为程青之前是租房子做了多年生意,所以她也以为两个孩子是租了一间店,心里想着回去贴补外孙一点才是。
几个人各有想法,米鸿也只跟米阳多聊了两句,就带着他回来了,这次不止是那一个木盒装着的工具,米阳手里还多了十来本书。
米鸿一边走一边道:“放冰箱里也一样,冷一些之后用刀切下来就是了,注意分寸,前面我已经切好了。”
米阳一边听一边伸手『摸』了一下书页,这次米鸿修复的是去“旧”,有些书页面实在太老旧不美观,但又想保留原有的纸张,以前的老手艺人就会用极其锋利的刀劈开纸——单页能劈成三到五份儿,还张张『摸』着不薄,跟之前变化不大,实在是一门绝活了。
米鸿去的没有那么多,他大约切了三分之一去,但是『摸』着的触感跟之前并没有太大区别。
“这里还有一些书,我从别处找来的,也有早些年积累下来的,另外几箱是白家老宅里送来修补好了的,”米鸿说到这里抬眼看了白洛川一眼,倒是把白少爷看的有些紧张,忍不住站直了身体努力保持恭敬。米鸿也只看他一眼,并没有什么表情,“这些零零碎碎的等我再整理一两个月,给你邮寄过去吧,既然你自己有了铺子,它们也算有一个好去处,放在那或许还能被有缘人瞧上,带回去摆着,怎么都比搁在这些木头箱子里强。”
米阳点头答应了,又问他:“爷爷,您不跟我过去看看了吗?”
米鸿略微想了一下,还是摇摇头道:“不去了,也没什么想见的人。”
他想见的人只有一个,就在这片土地,所以他也不会离开。
米鸿说的平淡,但是米阳心里还是有些发涩,他把手揣在衣兜里捏紧了好半天没拿出来,房间里一时安静下来。
白洛川小声提醒道:“你不是拍了照片?你给爷爷看看招牌,还有那个天井,这么多年过去了,让爷爷看看变化大不大。”
米阳愣了一下,这才想起来,拿了手机翻出照片来给米鸿看,米鸿对这些倒是多了一点兴趣,看了之后有些感慨,又问了他们找到谁买下的这个牌匾,米阳一一跟他说了。
“师傅还在的那会儿留在京城的就很少了,好几个师哥都回了原籍,找不到也是正常。”米鸿用手指『摸』了一下屏幕上的肄三堂牌匾,“你们找的那个人是师傅的一个外甥,他不喜欢学这些,打从前就这样,我听你们一说就知道是他没错。他现在过的好不好?”
米阳道:“都挺好的,他现在退休了,之前在中国书店上班,现在很清闲,每天种种花养养鸟。”
米鸿听见他这么说,也略微宽慰了一些。
米阳见他神情缓和,还想多跟他说两句关于老朋友的事,白洛川找去的时候对方也问起过米鸿,只是他还未开口,米鸿就打断道:“就这样吧,既然店铺都‘回来’了,以后你们不用再找那个人了,那个师哥是比我强一些,但也多少年过去了,你学的东西比我多多了,是时候该自己去做些事了。”他想了一下,又道,“不用别人教,生活就是你最好的老师,日子长了,慢慢就什么都会了。”
他跟米阳叮嘱了两句,就让他们走了。
米阳不舍得走,一步三回头的看他,但是米鸿古怪脾气这么多年半点没变,孙子前脚出了门,后脚他就把木门关严了,不打算跟任何人多亲近一些,仿佛刚才的寒暄已经用完了一年份儿的耐心似的。
米阳前脚刚走,米泽海后脚就来了,他这两天每天半下午的时候都来给米鸿送饭,有些时候是四菜两汤,有些时候是五菜一汤,主食馒头、烙饼、饺子轮着来,别人家长辈过年吃什么,米鸿这边也少不了。
他昨天刚在院子里跪过,这会儿也不敢再招惹老父亲,把装着饭菜的保温盒放在门口,又轻轻敲了敲窗棂,小声道:“爸,我给您放门口了啊。”
过了一会,又略微提高了一点声音:“爸,我放门口,今天就不来打扰您了,过年好!”
这一句“过年好”,米鸿听他从年二十八一直说到了初三,瞧着还要再多说几天。
门外面悉悉索索的,像是有人跪下磕了一个头,又起身走了。
米鸿坐在房间里,听着外面的车声响起,慢慢由近及远地走了,只余下木屋一侧的铁皮炉子噼噼剥剥的烧木头的声响,上面放着的老式黄铜水壶里面的水已经热了,正在咕嘟咕嘟地翻腾。
米鸿也不管这些,坐在那发呆。
他看着床边,尽管这么多年过去了,他有的时候一抬眼恍惚还能瞧见他的桂枝儿半躺在木床上,腿上盖着薄被,歪在床那笑着跟他说话,跟几十年前一样年轻漂亮。她笑『吟』『吟』地看着他,发辫乌黑垂在胸前,声音略微有些咳但是听着永远跟唱歌儿似的好听:“程姐人真好,要是咱们家有孩子就该娶她家的女孩儿,一准跟她一样热情又爽朗……”
那年他也是一个『毛』头小子,什么都不懂,只知道想满足她的一切愿望,不愿她再受半点委屈。
他问了桂枝儿,问她想要孩子吗?
然后那一年秋天,他想办法赚了一些钱和粮票,领养了一个男孩。
……
三弦琴在咿咿呀呀地轻响,米鸿愣了一瞬,低头去看才发现是自己摆弄了收音机发出的一段曲子,音调带着熟悉,似乎是以前在戏院里听过的,但是却怎么都想不起名字来了。
也是,他自始至终也不是去看戏的。
他是去看那个人。
米鸿抬头看着桌上的相框,伸手习惯『性』地擦拭了一下相片笑了一下,轻声道:“桂枝啊,你当初挑的孩子,没看错眼,是个好孩子。”
“他很听话。”
“家里一切都好,你放宽心,再等等我。”
收音机还在低低响着带着一点杂音,戏里唱,良辰美景奈何天,便赏心乐事谁家院。
只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16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