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时候最是难熬, 宫中用冰都是冬日里贮藏下来的, 存量有限,而宫中大大小小的主子,从来都是只多不少的,这样一来,大头的分完了, 那些小的,能够分到多少都要看下人们的手黑不黑了。
景兰轩这里直到七月里都不见冰的影子, 开着门窗,铺着席子都耐不住炎炎热气, 整日里, 唯有深夜那点儿时候还能勉强好点儿,白天屋子里就跟蒸笼似的, 简直不能待人。
“这院子里花草多,蚊虫也多,如今这纱帐太闷,司设监那些人, 真是太会看人下菜碟了。”
春芳喋喋不休, 眼中有些怨气地看了一眼窗前那个影子, 对方汗湿鬓发,却还是面『色』不改, 悠悠然地往棋盘上落子, 棋子上微有湿亮, 似浸了汗水。
主子那里的待遇还算是好些, 最差的就是她们这些人,尤其她如今连点儿大宫女的体面都没有了。
宫中从来都是这样,一损俱损,一荣俱荣,主子不好了,下头的人只会更不好。
想到屋子里分到的那些东西,她的心中就是止不住的愤懑,跟这外头好像无处不在的蝉鸣一样,叫得人火冒三丈。
“都是哪里的虫子,也不知道粘了去!”
她说着,瞪了一眼李景春,这种粘知了的事情,从来都是小太监去做的。
李景春好脾气地看了她一眼,说:“景兰轩中没有高树,更不要说鸣蝉了,若是主子同意,我可派人到外头去粘知了。”
如今长春宫中还是没有主位,两位淑仪理论上不分高下,但若论资排辈,郑淑仪还要在上敬着,说到底,长春宫的事情,并不能够由梅淑仪一言而决。
被软钉子顶回来,春芳无话可说,恶狠狠地瞪了李景春一眼,“哼”了一声扭头走人。
李景春感觉到窗内人看了一眼,嘴角带了一丝浅笑,春芳还真是越来越无所顾忌了。
梅淑仪手中的棋子迟迟未曾落下,棋盘上,胶着的黑白子看不出胜负,然而她知道,自己已经输了。
手中的白子迟迟无法落下,最终松了手,听得那棋子敲击在棋盘上,清脆的敲击声渐低,在原地颠簸两下,白子不动了,而棋局,也已经『乱』了。
“春柳。”梅淑仪轻轻唤了一声,人影闪现进来,鬓角也是微微发湿,哪怕因为尚衣监的关系,他们的衣裳还不错,但这天气到底太热了。
“听说池子边儿能凉快点儿,咱们过去转转吧。”
梅淑仪主动提起了对方之前一直在说的话。
春柳的脸『色』微微一喜,总是坐着不动,就如同守株待兔一样,能有多少成功的,越是恶劣的环境,越是要努力才是。
宫中从来都是这样,否则,那些不努力的人早就死了。
梅淑仪简单收拾了一下,一身素净地走出景兰轩,身后只带了两个人,一个春柳,再有一个听话的小太监。
丁善看着一行人出去,凑到李景春身边儿来问了一声:“这么热的天,皇帝也不会到池子边儿去啊,哪能跟咱们似的,没有冰用呢?”
他到现在都不太懂这是一波怎样的争宠『操』作。
李景春看了他一眼,话说,他也不太明白,但春柳一直努力劝说,恐怕是有点儿什么想法吧。
想法是真的有,当天下午梅淑仪回来的时候颇有几分狼狈,被春柳搀扶着,回来后要了凉水又要了『药』,这才知道被惠嫔给罚跪了,足足两个时辰,在太阳底下跪着,梅淑仪撑下来了。
当初在罗山行宫的时候,梅淑仪明明是做了救人的好事,救的还是惠嫔的亲生女儿小公主,结果对方不感激不说,反而恼恨小公主因此被抱给和昭媛一事,见到了梅淑仪,明晃晃地迁怒。
“惠嫔怎么大热天的往池子边儿逛?”李景春有些疑问。
丁善听了也是纳闷,说:“谁知道啊,好歹是嫔位,用冰会省也不会没有吧。”
自罗山行宫时候皇帝给惠嫔了一个“不会教养孩子”的评价,这位再回到宫里也没再得宠,起码这次出去避暑,恐怕是再不会有这位在名单上了。
屋内,春柳一边伺候着给梅淑仪收拾膝盖上的伤,一边柔声劝慰:“熬过这一遭就好了,这宫里头,最怕没声没息。”
惠嫔的心眼儿小,迁怒是很自然的事情,但如同梅淑仪这等位份的,连去拜见皇后都不够格,别的妃嫔也不能找上门来为难她,除非是在外头碰见了,才能找借口为难。
这也是宫中的潜规则,如同打人不打脸似的,再为难人,也不能上赶着欺负到屋子里。
“我知道。”梅淑仪拉住了春柳的手,对方的这份心,她是感谢的,只是之前自己拉不下脸来,去受这份罪,去低这次头,去… …折了自己的骨。
正四品而已,想要见皇帝都要等对方招幸,当对方不来,纵然是景兰轩,也不过是冷宫而已。
而她,只言片语,什么都送不到皇帝的面前。
卑微如蝼蚁,等天恩如雨『露』,分毫不得争。
“我只是… …”多少话在喉间,到底说不出来,梅淑仪在春柳出去之后,自己红了眼圈儿,低着头,泪水一滴滴落下来,手帕掩着嘴,哽咽地哭,声如蝉鸣,缠绵哀切。
春柳再要进去的时候,听到了这声音,拦了所有人不让进,直到那声音渐歇,这才亲自端了水盆走进去。
李景春也听到了那哭声,轻轻叹,他在这后宫之中,不敢说见过所有的主子,但闲暇时候看戏,也见过那么几个,梅淑仪不敢说其中最漂亮最好看的,但『性』情上,已经算是最省心的那个了。
有心计,不代表要算计,有手段,不代表要害人,有温柔,却也不代表要宽容所有的伤害。
这样的人,像是还没有在染缸中走一遭,有着自己的纯白之处,而此后,恐怕她的心思也要变了。
宫中,就是如此磨砺人,少有人能够多年如初。
次日,去行宫避暑的名单出来了,太监特意过来通知,上面就有梅淑仪的名字。
春柳的脸上立时出现了喜『色』,这可是好事儿,再看梅淑仪,优雅谢恩,脸上的欣喜感激,在那太监转身之后就消失了,眼中似乎有些泪光。
李景春有幸又在同行名单上,跟着收拾东西,一同忙活起来的还有其他人,之前亏了这里的东西这会儿都补上了,尤其是冰,紧跟着那太监之后就来了,过来送冰的小太监极为嘴巧,一张笑脸之下,说出的全是好听话。
梅淑仪连人都没有见,是春禾负责接洽的,曾经还一脸稚气的春禾这会儿眼带不屑,说了一声:“放下吧。”扭头就走,完全没理会被晾在那里的小太监有多尴尬。
抬着一匣子冰的两个小太监更是手足无措,不知道该往哪里放东西好,总不能撂在庭院中间吧,那是给谁甩脸子呢?
“去。”李景春给丁善指了一下,让他去收拾残局。
丁善轻咳两声,说:“行了,跟我来吧。”
找了个地方让他们把东西放下,看着那三个小太监跟被狗撵似的快步跑走了,不由嗤笑一声,说:“看这没出息的样子,后头吃人啊!”
“得了,你最初的时候没有这样诚惶诚恐过?”李景春还记得自己和陈述给宜贵人送东西时候的样子,也是唯恐出错的那种,对比起来,那时候对方似乎还挺给面子,是大宫女蓝灵接洽的,态度也不错。
“嘿嘿,嘿嘿。”
丁善笑了两声,说:“这不是熬过来了吗?”
这次名单之中还有宜贵人在,对方听了消息,下午的时候就过来说话,全没有之前那段时间的生疏,笑得就好像是好友一样,热络地说了说要带什么东西之类的。
她曾经去过一次避暑行宫,对那里有些了解,说话间一副过来人的态度,指点着梅淑仪带什么东西比较好,还约了去了之后一起去哪儿玩儿之类的。
梅淑仪笑而不语,一句两句,对方感觉出来了,也就不再说邀约的事情,走的时候有那么点儿没意思的样子。
“一有点儿好就凑上来了,这人真是太势力了。”春芳一句话总结,其实还挺精准。
梅淑仪看了她一眼,似乎没发现这人的心直口快还有这样的准确,笑了一下,说:“以后这样的话可不好说,隔墙有耳。”
春芳已经很久没得一句好话了,颇有两份受宠若惊地看着梅淑仪,说:“这不是在主子面前吗?在主子面前哪里还用藏着掖着。”
梅淑仪笑了笑,没再说,眼中却有了善意,显然这句话让她听得很顺耳。
李景春眼睁睁看着随着梅淑仪的复宠,春芳也一句话翻身,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恐怕对方又会翘起尾巴来了。
果然,之后收拾东西的时候,满院子都能听到春芳训斥这个训斥那个的声音,清脆的嗓音在炎炎夏日听来,倒也有几分爽利,碎冰一样,棱角分明。
丁善被指使得团团转的时候,总是不忘摆出一张苦脸,私下里还跟李景春抱怨他这个总管没威严,怎么就让一个大宫女称王称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