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一 余生
燕王墓距离明嘉皇帝的肃陵大约小半日路程, 皇帝去过肃陵之后临时起意, 去了燕王埋骨的茧山。
燕王妃住在茧山上,皇帝步入她的庄园,只觉得此处十分幽静。王妃身边人不曾想皇帝会突然来此, 连忙接驾。
皇帝问:“王妃呢?”
下人回答:“王妃出门散步了, 已着人通报去了。”
皇帝环视着四周,房中除了必要的家具, 只有书和画。看向窗外,园子里郁郁苍苍,草木自然生长,没有特别修饰造景。皇帝喃喃道:“此处确实清幽……”
不一会儿, 顾清沅匆忙赶回来,她微笑着对皇帝行了礼。皇帝连忙扶起她:“沅姑姑不必多礼。”
她与皇帝互相打量着。
自从燕王薨后, 到如今已经过去三四年了, 清沅办完燕王的大事之后从不去宫中。皇帝虽然与她时时通信,但与她见面次数寥寥可数,有段时日没有见到她了。
按理说, 清沅除服的日子早就到了,但她的穿着仍与之前一样,并没有除去重孝。头上只用了几支素银钗, 比宫中爱打扮的宫女都不如。
只是她的面孔,仿佛仍和之前一样,并不显老。毕竟她也才四十出头。
清沅欣慰地看着皇帝:“陛下又长高了许多。”
皇帝笑了起来:“难不成沅姑姑还把朕当做孩子么?”
从十三岁到十七岁,这几年间, 他已经将朝中牢牢掌控。再无人敢轻视这位年轻的帝王,指望欺负他年少经历少。
清沅微笑着摇头,她岂会还把他当孩子看,但她看着他长大,她只要一看到皇帝,就会想到萧广逸,想到萧广逸当初是如何教导皇帝的。
她把自己从回忆中拽出来,问皇帝今日怎么忽然来了。
皇帝道:“朕去了肃陵,忽然就想来看看皇叔和沅姑姑。”
他问清沅刚刚出去散步是不是又去看燕王了。
清沅点点头:“我只要住在这里,每天都会去看一看他。”
她如今专心练字,然后每日整理萧广逸留下的笔记。除此之外,她自己也打算写一本书法有关的着述。
她这几年有一半时间住在燕王府,一半时间住在这里。
住在燕王府里,处处都是这几年他们生活过的痕迹。书房里他养病时候还没看完的书,书签永远留在中间那一页。窗外的那株梅花又开了几次花。卧室里他的一切衣服用物全都保留着,她有时候恍惚在梦中,还想着他要起身穿衣去天极宫了。眼前所有的一切仿佛都在等着萧广逸回来。
住在茧山上的庄园,她可以每日都去看望他,山中一草一木好像都在护卫他。她一路走过去,哪怕只是远远看到他长眠之地,她都会有一阵失落的安慰——他终于能好好休息了。她想象着无将剑在他的身侧,她的玉坠握在他的掌心,一片黑暗的宁静。
这两处都很好。只是她在燕王府住久了,会想着明明这一切都在这里,她也在这里,什么都没有变,萧广逸却不会回来了。她只能去茧山看他。
然而在茧山住久了,她又会想起过去的点点滴滴,只能回燕王府。
只在一处地方,她承受不了。她原以为自己能,但那都只是表面,快要四年了,她仍和萧广逸刚走时候一样想念他。
听皇帝提起燕王,清沅淡淡笑了,她说:“陛下能来,十分有心了。”
皇帝道:“其实我是特意来请沅姑姑的。明年二月我在天极宫大婚,请沅姑姑一定要来。”
之前皇帝已经写信和她说过皇后的事情,还问她皇后选得是否合适。清沅知道这个女孩儿,据说家风严谨,姑娘从小读书。既然皇帝愿意选她,那说明容貌也是不错的。清沅自然说好。
清沅笑着叹道:“是么,明年二月……好,这件事情我是一定要去的。”
皇帝见她一口答应,却又有些欲言又止。清沅道:“陛下有什么心思么?这样犹豫,可不像陛下的『性』子啊。”
皇帝终于道:“这话朕对旁人都没有说过,对大臣不好说这话,对母后,她定不会明白朕。思来想去,只能与沅姑姑说。”
他说:“我原以为要娶皇后,我会十分开心。但日子越近,我越觉得,我对皇后其实敬重多过喜爱。”
清沅没料到他会说这个,她道:“皇后不是陛下亲择的么?”
燕王一走,没有人能做皇帝的主。吴太后想挑皇后,皇帝直接说“皇叔在时候说过,他不会为朕选皇后,一切由朕自己定夺”。
皇后能从那么多世家女中脱颖而出,想必是十分美貌聪慧的。
皇帝道:“也许朕更看重的是她适合做皇后……”
清沅几乎要叹气,她语气终于有些严厉起来:“若陛下后悔了,现在还来得及。”
总比将来闹出废后的大事好。
皇帝道:“朕确实遇到一个人……可她家世不好,父亲早亡,母亲……离家。比我大两岁。太后十分厌恶她,沅姑姑恐怕也不会喜欢。我最多只能封她美人。但我每日心中想她的时间,比想皇后多得多。”
清沅隐约猜到几分:“你说的是谁?”
皇帝终于道:“是赵风南。”
清沅失笑:“原来是风南。”
赵风南是赵逊的长女,清沅养她到七岁。她没想到下一辈还会有这样的纠缠。皇帝以为她一定会十分反对赵风南入宫,其实她并不在意。
各人有各人的造化。年轻人该有年轻人的故事。
她告诉皇帝,她对皇帝如何宠爱赵风南并无异议,只是希望皇帝把一切考虑清楚。若他决定以朝局为重,不立赵风南,就坚持到底,不要事后又后悔。
清沅心中暗想,皇帝其他都像萧广逸,后宫方面却很像萧重钧,对谁都有几分情意。
然而世间能像萧广逸这样深情的又能有几个?
皇帝又留了一会儿,临走时候劝清沅早些回京,说太后还是十分希望清沅能常常入宫,她也很想念清沅。
清沅道:“等明年二月皇帝完婚之后,我会离开京中。本来也该告诉陛下的。”
皇帝惊讶,问她要去哪里。清沅道:“宁州。”
萧广逸生前常常说想再回一次宁州,最好还要带着清沅一起去,但他又怕清沅受不了那里气候。
萧广逸走后,宁州人对他的悼念最哀切。清沅想去那里看一看,去看看宁州的燕王府,听听宁州人是如何说他的。他有十几年时间在那里度过,她想去亲自感受。
“我会在宁州住一年……然后再南下,顺着路去信州,霖州,禹城,丰城……”她慢慢道。
这些都是她曾经与萧广逸一起去过的地方。
皇帝沉默了,他似乎也想起了年幼时候,跟随燕王去过的这些地方。他忽然说:“沅姑姑,我真羡慕你们。”
清沅摇头,皇帝真诚道:“真的。你与皇叔这份情……我若是不在了,有哪个女人会这样思念我?”
清沅道:“皇帝不可做这不祥之语。”
她叹了一口气,皇帝到底还是年轻。
她携着皇帝的手,送他出去,一边慢慢道:“陛下,你才十七岁……你可知我和你皇叔十七岁的时候,哪里会想到后来的事?就那么错过了……”
第二年二月,清沅应约去了宫中观礼。她终于穿了已有好几年没有穿过的王妃礼服,去天极宫时候,她又想起她与萧广逸成婚那一日。
那一日他们忘记了年龄,忘记了一切遗憾,好像他们的余生还有无限的时间。
皇帝与皇后行礼时候,清沅悄悄握紧了她挂在颈上的小银盒。那只拇指大的银盒挂坠里面装着的是萧广逸的一截头发。那是萧广逸在白鹭潭求婚后赠她的。
看着新人的影子恍惚好像是他们站在那里,清沅终于忍不住泪眼模糊。
她与萧广逸重逢只有八年。此后她的余生会把这八年的每一天,一天一天数过来,八年周而复始,她要数几个八年,才能熬完这一生。
作者有话要说: 今晚还会有一个番外,稍微轻松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