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太后不再向夕『露』巷送钱来。然而清沅暂时不打算将私塾结束。
此处既是文友小聚的场所, 也确实在帮助周围的贫苦孩子。固定有十几个学生每日都来上学, 另还有几十个学生,不定时来, 还会有自己做了练习送她来批阅的。若是就这么关掉私塾,会影响近百名学生。
清沅算了算,她顶多只能再勉力维持两个月, 长久难以支撑夕『露』巷的开销。再者她年后就会回霖州, 此处难以为继。
清沅只能一边整理,一边仍是招待一些朋友来夕『露』巷, 看看谁能接手。等她回霖州之后得了空闲, 某些生意, 就可以送银子来接济。最紧要是要有人在京中夕『露』巷管事。
只可惜时间仓促, 这又是一桩十分费力的事情,清沅还一时找不到人接手。
这边清泠与封海平的婚事在紧锣密鼓筹备着了。清沅写了信给两个弟弟,叫他们都来京中。与封家这样的大族结亲, 两个兄弟必须要到,很多事情都要准备。
顾家当年在观云坊的老宅子早就被别人买走了。诚国公府又是如今这样。等顾晟兄弟两个来京中再买宅子再布置已然来不及。清沅只能让清泠在夕『露』巷出嫁。清泠并不介意,她说自己反正不怎么记得观云坊的老宅子了,夕『露』巷是她和封海平相识的地方,她在这里过得十分开心, 在夕『露』巷出嫁她很满意。
清沅知道封家这全是看在封海平喜欢和燕王的面子上,才不计较。要不然就如今顾家这状况, 尤其是她们姐妹的状况, 是说什么都不会同意长孙娶清泠的。
清沅这边连发了几封信件催促顾晟入京, 叫他们一刻都不许拖。顾晟在霖州,并不清楚京中发生的许多事情,所以不明白为何这门婚姻办得这么急。照他的想法,应该好好准备个一年半载。但他向来听大姐的话,只能赶紧带着二弟,又请了族中两位顾家长辈,一起赶往京中。
顾晟临走时候,还特意去了一趟清泠的前未婚夫家,告诉他们清泠在京中就要成婚的事——清泠不仅要嫁人了,而且还嫁的是封家的长孙,封海平将军。年纪轻轻就手握禁军,守卫京中。
他算是为清泠出了一口恶气。
快到冬至时候,清沅每日都忙得累到倒头就睡。正好少想些花花心思。
冬至前夕,清沅找了松鹤楼的大厨,在夕『露』巷安排一桌席面,宴请文友。这些人有些是为私塾出过力的,有些是为太后摇唇鼓舌的。
清沅想着自己快离京了,过年时候会更忙,不如趁这时候聚一聚,聊表谢意。她之前笼络这些人还是花了些心思的,之后不知道太后如何用他们,但她总该有始有终,做事漂亮一些。
宴席开始之前是茶会。清沅亲自煮茶,众人一边品茶,一边议论时政。
正是议论激烈时候,清沅正要开口,就听到夕『露』巷外一阵声响,有人呼喝道:“燕王殿下到!”
众人吃惊,面面相觑,不知燕王为何会来此处。
按理说,他们这些人都是明确反对燕王一派的。个别人已经面『色』不安起来。
清沅心中一沉,但面上还是维持微笑,道:“既然殿下了,总不能闭门拒之。大家一起见见燕王吧。”
她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在两仪宫的时候,燕王已经当着众人的面“救了”她了。两仪宫没有一个蠢人,全都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只是宫中消息管得严,话还只能悄悄的传。
但不管如何,她在吴太后那里的地位算是毁了。
如今他还要光明正大来夕『露』巷,他这一『露』面,又把她在夕『露』巷的经营给毁了。
众人一起迎接燕王。只见燕王没有着亲王常服,只是穿一身黑『色』便服,然而他面容清瘦,气质严峻,一身便服仍有威压之感。
众人行礼之后,只觉得这真是天潢贵胄,不敢直视。
燕王目光在众人身上扫过,他一眼看过去,这十几个人有一半过了五十岁,年轻又平头正脸的只有少数几个,但更像是『乳』臭未干的狂妄小子。
燕王又看了一眼旁边的清沅。她垂着眼睛,脸上看不出喜怒。
燕王柔声说:“今日既然是文友相聚,便不用拘束。孤时常想广开言路,诸君不妨畅所欲言。”
话虽如此,燕王这座大神一坐下,谁都不愿意做第一个当面抨击。
还是清沅在一旁打了几句圆场,大家才渐渐放开来说话。燕王一直认真听着,时不时点头微笑,并回答众人问题。
说着说着,燕王就提到了之前那一首为太后抱不平的诗,他微笑着问清沅:“作者可在席中?”
清沅点点头,将诗人引荐给燕王。
诗人脸有些红,但并不害怕,他说希望燕王能善待太后,母子亲近是天『性』,不应该阻拦太后与皇帝相见。
燕王先赞了一句诗人文采,又道:“然而诗中所述,与事实大相径庭。诚国公夫人可以作证,如今太后每日都可以见到皇帝。只是皇帝忙于学习,皇帝生为先帝独子,又早早成为天子,天下重任在身,怎能与普通孩童一样,整日与母亲一起嬉戏。”
他这一番话听起来十分有道理,好几个人都不由跟随点头。
到最后,燕王又问清沅:“孤听说夫人正在寻人接下私塾?”
清沅不开口。
燕王不想看她这样强撑,直接道:“这私塾,孤会让人照顾。”
他这话一出,终于有人忍不住开口称赞燕王心胸宽广。
等燕王走了,众人也很快离开。松鹤楼的大厨都没出场,清泠从后院过来,看到清沅坐在书房中,一副精疲力尽的样子,笑道:“好好一桌席面,人都没上桌,倒便宜我们自家人了。”
清泠也知道燕王这一来意味着什么,这意味着清沅养的那些喉舌都没有用了。
她又说了两个笑话想逗清沅开心,但始终没用。清沅勉强笑了两声,道:“你去吧,先去吃一点,我一会儿就来。”
清沅翻开笺纸,觉得该写些什么,提笔却不知道该写给谁。
有人轻轻敲了敲书房的门。
清沅抬起头,就见燕王正站在那里。她一时还以为自己看错了,但燕王已经走了进来。
眠竹跟在后面,端上了酒菜。
清沅又来了气,却不是为刚才的事。
“你把这里当做那里了?”她恼火,“痞子都没有你这样反客为主的。”
眠竹连忙退了下去,她不敢听夫人这么对燕王说话,这语气比教训诚国公还厉害!
燕王为自己斟酒,道:“咱们也算是做了大半年邻居了。这天寒地冻,你总不该让我还坐在院子里,隔着墙与你说话。”
清沅低声骂了一句:“无耻。”
燕王又为她倒上酒:“你也不必太气恼。你该知道有气节的人总是凤『毛』麟角。京中大部分文人的心气不过如此。他们抨击我,诋毁我,并不是真的多恨我。为名为利而已。这样的人,一旦有机会得到我的垂青,你说他们会怎样?恐怕是巴不得我能招揽他们。”
他看了看自己手中的酒杯,一饮而尽道:“你这样聪明,何必为这个生气?又何必为这个……”
他说不下去了。
清沅知道自己自从那日从两仪宫回来,就心绪不好,只有忙清泠婚事的时候才能排解些。她想也许是因为清泠快出嫁了,她舍不得。也许是因为将要离开京中了,她心里有离愁别绪。
但此刻她面对燕王,知道真正的原因——她还是不高兴输给他,还输得这么彻底。
真是奇哉怪哉,她这样喜欢他,但还是不愿意输给他。
燕王今日心情不错,只是微笑着欣赏生气的美人,并用来下酒,他又饮了两杯。
清沅看他这样,都气不下去了。
“殿下能接下私塾,确实帮了我大忙。”清沅终于整理好心情。她想不用关掉私塾,算是唯一的好事了。
“至于其他许多事,我要回霖州好好想一想,”她说,“我也想是时候回去看看了。我已经有好几年没有回霖州探亲了。”
燕王说:“吴太后正在怒头上,你是该隐退一段时日。虽然我内心里是希望你一天都不要走的。你先回去,让我应付……”
他皱了眉,伸手按了按上腹。
清沅道:“你饮得太快了!”
她一『摸』那酒壶:“这酒又没有烫。”
她让燕王去铺了毯子的榻上躺下,又倒了热茶,半跪在他面前,问:“『药』呢?”
燕王嘴唇有些发白,就着热茶吃了『药』。
清沅低声问:“你在宁州到底吃了多少苦?才把身子弄成这样?”
燕王道:“放心,我还能活五十年。”
清沅心中想,看到他这样,她还执意要回霖州,也许她真是他口中说的铁石心肠。有时候她是真不知道该如何对他……
只是这话若说出口,就太过软弱。
她只能轻轻『揉』着他的太阳『穴』,然后慢慢将自己的额头靠上去。
燕王发出一声舒适的叹息。
“清沅……”
她暂时不去想离别,不去想将来,她只想此刻。
“好些了么?”她问。
燕王握住她的手指,说:“你在我身边,我就会好起来。”
清沅说:“我不在的时候,你也要好好的。”
燕王道:“我刚想说一样的话。等你到了霖州,我会派……”
清沅掩住他的嘴,道:“我头一件就要和你说这个。不许派人跟着我。夕『露』巷你还没盯够么?还要盯到霖州去。”
燕王看她的神『色』,只好让步:“好。我答应你。”
清沅道:“我会给你写信,但我也会给吴太后写信,说不定还写得很频繁——你不许生气。”
她一说出口,就知道燕王要生气。
燕王听到前半句还没来得及高兴,只能道:“你……好。我不干涉你给谁写信。”
清沅已经坐到了榻边,燕王从她身后将她揽在怀中。
她解释道:“你总不要和吴太后闹得太僵了……吴太后那边我也是要说一样的话。你们两个本就没有深仇大恨。她所看重的,只有皇帝。”
燕王道:“我和吴太后确实没有深仇大恨,但我就是不想她接近皇帝。”
这是他头一次这么说,清沅奇道:“这又是为何!她是皇帝生母。”
燕王道:“顾太后也是重均的生母。”
清沅想,燕王这边的结还有得解,她就先不与他辩了。她只能和稀泥:“总之,你与吴太后哪有那么多仇。”
燕王吻了吻她的脸,道:“确实不多,但这不是刚刚添一桩?”
他说抢了清沅的事情。
“我只怕她连你也恨上了,根本不会看你写的信。”燕王又说。
清沅道:“这你就不必担心了。叶小鸾离开,林夫人做了太后的女官,我与林夫人已经长谈过好几次了。她为人随和,与我想法相近,此后会多相助我。你不要为难林夫人就好。”
燕王道:“你说你心中很『乱』,要去霖州想清楚,我看你这一条一条,明明很清楚自己要做什么。”
清沅倚在他怀中,叹息一声:“想做什么,知道要做什么,最终也未必能做成……”
燕王忽然问:“你具体那一日走?”
清沅回答:“清泠正月初八成婚。我应该是在正月十六走。”
燕王说:“正月十五晚上,你等我。我要带你去一个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