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次日, 顾泽行与柳氏两个人一起与清沅长谈一番。
自从清沅回来之后, 顾泽行与她谈过几次, 只是问问她的功课, 要清沅说说与康王妃学画的心得。他很欣慰女儿在宫中住了半年之后,气度愈佳。只是有关几件蹊跷的大事, 顾泽行还没找到好时机问清沅。
中秋过去了, 家中客人少了许多。顾泽行整理好思绪, 终于能和女儿好好谈一谈。
他将清沅唤到自己书房, 柳氏也坐在一旁。室内只他们三人, 门外由两个心腹侍从远远守着,不许人靠近。
清沅一看顾泽行与柳氏这架势,就知道父母是要与自己谈大事了。她已经许久没有看到父母同时对她板着脸了,心中本来是该有些畏的,但她莫名却有些感动并好笑。
上辈子这个家散得太突然, 她甚至想不起来最后一次和父母一起好好说话是什么时候。
清沅向父母行过礼,为他们奉上茶,然后端端正正坐在他们对面。
柳氏看了顾泽行一眼,先开了口:“清沅,有些话, 你父亲与我要问你。”
清沅应了一声是。柳氏见她如此乖巧, 不由就叹了一口气,她还记得十年前清沅五六岁时候是多
么玉雪可爱, 她甚至还记得清沅刚会说话是多招人爱。
她清清嗓子, 道:“宫中召你入宫时候, 你父亲与我都是喜忧参半。喜的是宫中赏识你的品貌才德。忧的是你尚年少,而世事险恶。”
她顿了顿,才接着道:“这些话我本来不想说,但如今你已经回来了,也有了婚约,我才对你说——要说一开始我一点儿没想过皇后给你指婚,那是自欺欺人。你这样出众,我当然想过这事情。只是……”
顾泽行见她几乎要下泪,正要把话接过来,柳氏又道:“这话我只私下里同你说一次,只有我们三人知道——我心里很高兴皇后把你指给了燕王,而不是太子。”
清沅没想到柳氏说得这么坦然,她看着柳氏。
“若你做了太子妃……就不是我的女儿了。”柳氏道。
清沅只觉得这话伤心,她争辩:“我不管嫁给谁,都是母亲的女儿。”
柳氏摇摇头:“你要做了太子妃,你是顾家的女儿,是顾皇后的女儿,但不会是我的女儿了。”
清沅一怔,她明白了柳氏的意思。皇帝与顾皇后,绝非一般人家的翁姑。她若做了太子妃,与顾皇后就是紧紧系在了一起,关系重大非比寻常。
柳氏道:“燕王……到底不是顾皇后的嫡亲儿子。你的担子没有太子妃那么重。”
清沅微笑着为她补充全:“我也仍是母亲的女儿。”
柳氏终于用帕子拭了拭眼睛,道:“这些话是事情都定下来了我才能同你说。你父亲与我,总归是想你平安顺遂。”
顾泽行缓缓开口道:“清沅,宫中的事情我不多问,只有几件与你相关的事情我要问。你同燕王的事情,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清沅装傻:“女儿不明白父亲这话。”
顾泽行道:“燕王倾心与你,这我知道。但你们的来往似乎有蹊跷。”
在他看来,燕王喜欢清沅并不奇怪。或者太子喜欢清沅都不奇怪。怪是怪在燕王和清沅的表现上,燕王私下见他的事,他敢说皇后并不知晓。还有清沅给他的密信里也透过要他去丰城的消息,暗示他远离要职。
清沅不吭声,顾泽行道:“丰城行宫失火之后,发生了什么事情?”
清沅没想到顾泽行很机敏,觉察到了是在失火之后事情有所变化。但这事情又岂是三言两语能解释清楚的。她说了顾泽行也不会信的。
清沅道:“燕王与我,都问心无愧。”
顾泽行又问:“你自己能说问心无愧,你能代燕王说这句话?”
清沅没有迟疑,她说:“父亲,他不会害我。我信他。”
她知道父亲怕的是什么。他怕燕王别有用心,利用了她。
顾泽行见清沅这一副坚决的样子,就知道如论如何,她都不肯说出在宫中时候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她与燕王之间有什么内情,她不肯吐『露』丝毫。
顾泽行叹了口气,道:“你人大了,主意也大了。”清沅如今有婚约在身,不久就是王妃,打不得骂不得,连一句重话都不能说。清沅不愿意说,他也不好『逼』迫。
“眼下来看,事情是有了个好结果。”顾泽行不再追问内情。清沅和燕王能瞒天过海,让皇帝皇后给指婚了,这就说明他们的那些小动作没人知道。如果皇后知道了,是决不可能同意这门婚事的。
“最重要的是往后。”顾泽行心中不担心别的,就担心燕王不能安守本分。但这话他不好直接说,燕王是皇子,即便他是燕王的岳丈,说这话还是要小心。
顾泽行从前没有在意过燕王,因为他在宫中默默无闻,除了陪伴太子之外,没有其他传闻,似乎是个平庸之人。
但自从见过一次燕王,顾泽行就觉得燕王与传说中描述的并不太像,到底是个皇子,仪态风度并不差。
顾泽行接着说了下去:“等成婚之后,你们大约不会在京中久住。皇帝会将燕王封到京外。就是不知道封地远近了……”
说到此处,柳氏忍不住道:“若是近,我还能去看看你。”
顾泽行道:“不管封地远近如何,是否富庶,这都是天恩。你不要多想,只要安心打理王府。懂吗?”
清沅说懂。她知道父亲的意思,是要他们夫妻两人关起门来过自己的日子,哪怕去了穷地方也不要抱怨。
她知道按照她和萧广逸的计划,将来的事情必然会让父亲母亲都提心吊胆,寝食难安,但这时候她还是可以尽力安慰他们。
“父亲的叮嘱我记住了,”清沅乖巧道,“不管去什么地方,与其他人相比,燕王与我的生活都已经是超出寻常的富足了。”
顾泽行看清沅回答得很明白,这才安心了些,道:“你明白这个道理就好。”
长谈快结束时,顾泽行告诉清沅:“不久之后我就会去丰城,主持修缮行宫。丰城行宫彻底修缮完毕要两年左右。等行宫修完了,我就打算致仕。”
清沅一听,吃惊道:“可是!您两三年后就致仕,那不太早了吗!”
顾泽行再过两三年也就四十岁左右,正是壮年。她话刚出口就明白为什么了。顾泽行这是不愿意用燕王妃父亲的名头混迹官场。
“你是不知道,就自从宫中下旨那天起,短短一段时日,我见到的怪事怪人,比过去五年都多!认识已久的同僚不少都跟变了个人一样。”顾泽行苦笑摇头。
清沅知道父亲的脾『性』,别人曲意奉承对他来说实在太难受了。
顾泽行又道:“我并不想用你这层关系,但是别人未必会这么想。所以还是尽早抽身好。”
她知道父亲的才华,也知道父亲心中有抱负,她没想到父亲竟然为她下了这样的决心,她心中难过,喃喃道:“父亲……”
顾泽行道:“只要你们几个孩子都平安,我就满足了。”
柳氏也在一旁道:“你父亲说了,过个两年将晟儿的婚事也定下。他心中就没什么挂念的了。我和他或留在京中侍奉你祖母,或出去游山玩水,打理打理祖产,专心养育两个小的,悠闲度日就足够了。”
清沅无话。她内心不是十几岁的少年,她知道父母的担忧。虽然他们说着庆幸的话,但话中透出的意思,却是这份通天富贵像是在一层薄冰之上,稍有不慎,就会万劫不复。
平安,成了他们最渴望的东西。
清沅走到柳氏身边,挨着她坐下,拉住她的手:“母亲……”
她这些天,想了太多将来的事情,她心心念念想着的都是和萧广逸的将来。但这时候她被不舍攫住,家中如此安逸,双亲这样宠爱她,她被这种不舍撕扯着。
柳氏轻轻抚了抚她的肩,道:“我就知道你……不同常人。你父亲与我都知道……东顾也好,西顾也好,就属你拔尖。你如今运气也好……看到你风光大嫁,好好守住这福气,我们这辈子就圆满了。”
清沅点点头,不说话,她怕一说话,眼泪就忍不住。她明白,无论多不舍,她都会离开父母的。
长谈结束后,清沅从顾泽行的书房离开,回到自己院中,正巧看到嬷嬷抱着小妹清泠来玩。清沅心中正伤感着,见到白白胖胖的小妹,越发怜爱,抱到自己怀中,逗她说话。
这几个弟弟妹,大弟顾晟与她一起长大的,感情最深,二弟顾羡也记事了。只有这个小妹,年龄最幼小,才虚四岁。她之前在宫中长住了半年,回来清泠已经不记得她了。不久之后她又要出嫁离家,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见到这个小妹。
清沅逗着小妹,道:“你呀,你这个小东西……我一直想要个妹妹,可惜娘把你生晚了!”
小妹瞪着圆圆的眼睛:“阿姐!说故事!”
她不是和清沅要糖吃,就是要清沅讲故事。
嬷嬷就道:“大姑娘忙得很!没空给你说故事!”
清沅笑着哄小妹:“来,给你吃点心。”
嬷嬷又不让,说小妹已经吃过点心,这时候再吃,晚饭该吃不好了。小妹就不高兴,拽住清沅的手不放,只要清沅陪她玩。
清沅手腕上正带着那支新得的蜜蜡镯子,颜『色』极是好看。小妹看到了,就要那镯子。嬷嬷忙拦住,道:“大姑娘的东西,你小人儿怎么能要。”
清沅笑着取下来,给小妹看,往小妹手腕上一套,她一个幼儿,哪里带得住。清沅笑道:“你瞧,你一带就掉了。”
小妹扁着嘴,委屈极了。清沅怜爱道:“这是姐姐的。回头姐姐叫人给你做一个你能带得上的好不好?”
小妹人小嘴却快:“我就要这一个!这个好看!这个最好看!”
清沅不仅失笑。之前柳氏和她说过,说小妹与她小时候颇相似。她小时候难道也是这样娇蛮?
不一会儿柳氏也从顾泽行书房出来了,来到内院。小妹已经哄好了,正乖巧依偎在清沅身旁,柳氏过来时候就见大女儿抱着小女儿一处说笑,她走过去与她们一起。
等两个儿子放课回来,他们一房六口人,单独摆了个小宴,比起昨日中秋十五的家宴清净许多,却是更轻快舒适。
顾泽行长谈之后心情舒畅,多喝了两杯。柳氏扶他回去躺下时候,他喃喃道:“老天待我们不薄。”
柳氏看他沉沉睡去,笑了一声,轻声道:“我嫁给你那天,就这么想了。”
中秋之后几日,顾皇后终于召了清沅入宫。
顾皇后的这手段,清沅已经知道了。当年顾皇后就是用这一招来对付玉苓的。自从下旨之后,宫里宫外都捧着将来的燕王妃,回到宫中,又是一堆赏赐,又是见到一堆命『妇』,好听的话不停吹捧。
顾皇后说是让清沅在身边伺候两天,学学规矩,实际上却是什么也不用她做,只不过偶尔递个东西,奉个茶,事情都是宫女做了。她把清沅带在身边,十分亲密,只是让她陪着吃陪着玩,见到什么好东西随手就递给清沅。宫中人都知道了,清沅如今是皇后身边的红人,有什么好东西都得给她留一份。清沅在这宫中的待遇只和安平公主差不多了!
若清沅真是个刚十几岁的姑娘,恐怕还真遭不住这宠溺。顾皇后这样对待她,她只会受宠若惊,哪怕想多些,也不会想太深。
更可怕的是,无人时候,顾皇后甚至与她说起了燕王将来的封地。顾皇后开玩笑似的说:“你希望是哪里?说来听听?说不定陛下就遂了你的愿。”
清沅当然不提——这个话只怕缺心眼才会开口直说了,相信当年玉苓也不敢真开口和顾皇后讨要封地。她只委婉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不论去哪里,都是天恩泽被之地。
顾皇后却大有深意,向清沅说,皇帝对燕王近来十分欣赏,又快成婚,会给他们新婚夫『妇』一份大礼。话中暗示,会把燕王封去富庶之地。
清沅当时就微笑着谢过顾皇后。
幸好这中间,还有萧广逸来看她。
几日不见,萧广逸好像又是一个样子,他面貌中的清苦减了一分,见到清沅只是微笑,清沅只觉得他容光焕发。
两人在花园中散步,一转到身后宫人看不真切的花木中,他就握住她的手。
萧广逸将她领到假山上的凉亭中说话,他们在高处,宫人在山石下面。秋风一吹,都是树木飒飒声,喁喁话音一点儿都听不到。
清沅就把顾皇后刚刚试探她的话告诉了他。
“我一个字也不信她。”她淡淡道。
萧广逸道:“清沅。”
他唤她的名字,声音温柔。她只是听到他这样唤她,心中就有一片涟漪。
“你既然早知道她是在对你用手段,一个字都不信她。又为何这样难过?”他问她。
他其实知道,人最累的,不是劳力,是劳心,是对人用心计,尤其是在厌恶的境况中。他怕清沅想得太多,伤了心神。
清沅摇头:“你不明白么?我是为你难过。”
她是越想越为萧广逸难过。她面对顾皇后,不过半年多时间。萧广逸却是从出生起,就在这里了。他对顾皇后,对皇帝,有过期待么?若是有过,到头来又会是多少伤心失望。
萧广逸笑了起来,他握住清沅的手,道:“都过去了。”
清沅看着他的样子,想,若不是这周围有宫人,她一定要吻他。她这么想着,手指就与他的手指相缠,他们拨弄着彼此的手指,柔韧和纤细的游戏,用手指相吻,就好像他全明白她的意思,和她的渴望。
一时间只有风声和夕阳,他们也不说话,只是垂着头。远远看去,像是发呆,只有他们知道,他们确实在嬉戏,不胜缱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