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广逸知道顾清沅在担心什么——她怕他在安平公主眼皮底下传消息给他。
在众人眼皮下面传消息这种事情他不是没干过, 但那是在军中。和顾清沅还不行, 顾清沅还是个生手, 他不会这么做。
但顾清沅因为那么小心, 动作就慢了些,使他的手指从她的掌心擦过。
他抬起眼睛看了她一眼。她垂着眼睛, 脸『色』不变, 捧着装银子的黑漆小圆盘稳稳退了回去。
安平公主没有注意到这两人之间那幽微的波动, 她还在说书社的事情:“成了, 你也算是入了我的书社了。”
萧广逸问:“你这书社叫什么?”
安平公主笑道:“我住在懿光园, 当然就叫懿光书社。你有没有想印的书?写个单子来,我可以考虑考虑。”
萧广逸思索着道:“这么说来,我还真有几本。回头告诉你。”
她们又在涌泉庵玩了一会儿。这个庵建在皇家行馆中,在庵里的女尼都有些来头和门路。这座庵本来就是因为当年一位高祖皇帝的公主要出家,所以特意在此修建的。
安平公主又要亲手去打泉水。
上一世清沅来『迷』鹿山行馆玩过几次, 但陪安平来涌泉庵看泉眼只有这一次。
清沅陪她一起,旁边庵中的女尼亲手示范,帮公主打了几罐泉水。
燕王在一旁只是微笑看着。
安平专注泉水的时候,清沅看了一眼燕王,她觉得燕王明显心情不错, 比在宫中时候开心些, 气『色』也好了些。看来这段时间在宫外,他过得不错, 事情应当办得很顺心。
清沅最想和燕王商量的就是静珑真人炼丹的事情, 总要等到方便的时候才好谈。
安平将取的泉水用白瓷圆肚罐装好。涌泉庵的泉水很好, 可惜水量少,因此不能大量供奉宫中。只有来行馆的时候,取用一些。
安平取了五罐,说自己留两罐,两罐给皇帝皇后,还有一罐就给燕王。他正好在这儿,得了个巧。
燕王推辞了一下,道:“你给太子送去吧。我自己会取两罐。”
安平公主就道:“一罐泉水而已,你和我装什么客气,别的时候也没见你客气。太子那边怎么会缺人巴结。”
她对燕王的推辞感到好笑。
这边安平的宫人已经将泉水分好,准备搬走了。清沅听到安平和燕王的这两句玩笑话,心头忽然一动,她心中像忽然闪过一道光,一道苦苦思索的难题解开了。她又看了一眼燕王。燕王只是微笑,不再推辞。
清沅陪安平回去之后,几人又和安平玩了一会儿,尝了泉水煮的茶,众人才散去。清沅回到自己住处整理一番。天气已经暖和了,人都换了春衫,即便在山间加一件帔子也够了。
她看着窗外一片浓淡交错的绿『色』,正有些出神,云茉就过来说,燕王派身边的宫女来了。
清沅立刻回过神来,笑着问:“请她进来说话。”
燕王派来的小宫女给清沅行了礼,道:“殿下说入了公主的懿光书社,顾姑娘是书社执事,殿下列了个书单,叫奴婢送过来给顾姑娘。”
清沅接过来。书单装在信封里,信封没有封口。她将信封轻轻放在一边,没有立刻看,只道了一句:“殿下这书单写得好快。”
她打量了一眼那个小宫女,约莫十一二岁,和安平公主差不多年纪,生得虎头虎脑的,只是笑着问她叫什么,又拿果子给她吃。
小宫女说是叫琥珀,接了清沅给的果子只是装在绣囊中,说是要回去回话,不敢耽搁在这里玩。
清沅又赏了她一把钱,就放她走了。
琥珀一走,清沅立刻打开信封,那里面就是一张书单,上面列了六本书,都是常见的老书,并无特别之处。她皱着眉头,在纸上看了半天,也没找出一点提示。她又回忆半晌黑话,也没有能对上的。
清沅疑『惑』了一会儿,她不信燕王会特意就送个无聊的书单来,却不传消息。这不是耍她么。她放下书单,又拿起信封仔细看起来。
过了片刻,清沅终于微笑起来。她在信封内壁上看到了提示,那是一行颜『色』极淡的小字,若不迎着光根本看不到。她将信封撕碎『揉』了,将书单收好。等了一会儿就唤云茉:“去把钓竿和鱼食鱼篓拿来,我要去钓鱼。”
宫女立刻给她备好东西,云茉又问她要不要换衣服。
清沅急着出去,她看了一眼镜中的自己,并无不妥之处,就轻快道:“不用了。”
琥珀那边回去回了燕王的话,说已经将书单送到顾姑娘手上了。
燕王问:“她说什么了?”
琥珀道:“顾姑娘说回头看,还说殿下写得快。又问了奴婢名字,赏了奴婢糖和钱。”
燕王点点头,让她退下了。琥珀年纪小,且『性』情耿直,入宫不久,没有大宫女那些心思,他还能用她跑跑腿传传话。
他又等了一会儿,看看时候差不多了,就出门散步去了。
顾清沅按照燕王给她的提示找到了那个钓鱼的地方,这处小水塘离她们住的地方并不远,也就百来米距离。但却很偏僻,背靠巨大的山石,隔着水是一片芦苇。小小的一块被包裹起来,景『色』一览无余,也就不成景『色』了,几乎成了一个死角。
『迷』鹿山行馆很大,像这样的死角应该不少。清沅来玩了几次,还是第一次发现这个角落,虽然此处离她住的地方并不远。
她带了张小杌子,她刚向水塘洒了些小米下去诱鱼,就听到有人轻轻绕过山石,向她走来。
清沅转过头,就见燕王站在那里。
前几次两人都是在黑夜里见面,刚刚在涌泉庵又是有许多人在。这会儿青天白日下,只有他们两个人。
清沅忽然发现短短一段时日,燕王似乎长高了。
原来燕王也是修长,但这会儿两人面对面站着,不知道是地势的缘故还是他真长高了许多,沉默不说话的时候,她抬头看他有了压迫感。
燕王也在看着顾清沅。她像是匆匆赶来,没有换衣服没有重新梳头发,肤『色』仍是那样白,只是鬓角落了几缕碎发,微风一吹就不安分的样子。
她穿着葡萄紫『色』的衫子,配着绿裙。午后的日头开始斜照,她一转身的时候带着光晕,燕王突然想起来一件事,他想起来太子说曲盈衣穿绿裙“非凡”。
他那时候还想,曲盈衣一个宫女,说她非凡,实在是谬赞了。
此刻他明白了,能让太子说非凡的,并不是曲盈衣,而是顾清沅。
两个人对视片刻,清沅打破了沉默,她向他行礼,笑着道歉:“我只带了一张杌子来。”
燕王冷着脸道:“你坐吧。”
清沅不知道哪里又惹到他了,不过她很确定和杌子没有关系。她坐下来,将鱼竿架好。
燕王走到池塘边的一颗歪脖子树旁,在那棵树的枝桠间架上一面小镜子。看到清沅的目光,他淡淡地解释道:“对面不会有人来,只有后面的假山群可能会有人过来。我站在这里,能从镜子看到来路。”
清沅笑了一声,她已经猜到了,不过她还是问:“这里你从前来过?”
燕王道:“来过。”
清沅戏谑地看着他。
燕王道:“上辈子,和顾玉苓。”
上辈子这时候,他在这里约的是顾玉苓。他们在这里说话,仿佛天地间只有他们两个人。但后来想想,也许对顾玉苓来说,她只是不敢拒绝他。
清沅道:“难怪我们那时候全然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和她……”她又看了一眼那面镜子,赞许道:“原来如此隐秘,又如此机警。”
燕王道:“我要你来这里,不是谈这些的。”
清沅浅笑道:“我倒觉得谈谈这些上辈子的事情也无妨。”
燕王看向她。清沅抬头向他一笑,道:“若隔阂太深,我们很容易怀疑彼此。不若坦诚相待。”
她向燕王道:“你离宫之后,我一直在想,你到底是怎么能进懿光园的。”
燕王正要她不要再纠结此事,清沅就道:“我想来想去,突然想明白了。”
燕王看着她,他已经确信她是个聪明人了,但是他还不确定她的品行。这一刻他的心忽然揪了起来,因为此事并不仅仅关乎他一个人。
清沅语气平淡:“是安平公主。是她,或者给了你钥匙,或者是留了内应,或者告诉你一条密道。总之是安平公主。”
燕王没有否认。他说:“你怎么想到的?”
清沅苦笑着摇摇头:“天家啊!你们天家,都是什么样的父母兄弟……”
她想到了顾太后告诉她燕王死去的那一天。和太后商谈之后,她还要去安平公主那里写一幅字,到了安平那里,安平只是脸『色』苍白,见到她,只心不在焉聊了两句,就对她说头疼得厉害,让她改日再来。
她正好想着燕王的事情,又惦念叶太妃那里,没有注意安平,以为安平只是普通的不适。
但她现在明白了。那是因为安平也知道了燕王的死讯。
这一世重来一世,她看的事情就越发清楚了。安平在太子和燕王之间,一直与燕王的感情更好。
她把前世今生一切与懿光园,与安平有关的事情全部过了一遍,将细节一个一个筛过去,她终于得出了这个结论——安平最终在亲哥哥和燕王之间选择了燕王。或者说,安平选择了背叛母亲。
顾皇后一直说安平这个女儿是来讨债的,是魔障,说着说着就成真了。
清沅向燕王道:“所以安平公主后来被顾太后拘束在宫中,准确说是囚禁在宫中,并不是因为她打了驸马之类的事情,是因为她传递消息给你吧?”
燕王站得笔直,他在顾清沅的注视下,终于点了点头:“对。是我煽动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