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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只觉得拎着自己的那只手一松, 他的身体一重, 人已经落到了地上。

他转身,盯着瞳孔放大倒在地上没了气息的男人。

孩子眼底的神色依然是阴鸷的, 眼睁睁地看着有人在自己面前被杀也不见丝毫惧色,反而透出一抹快意。

伽尔兰走上前,将插在那名万物教信徒胸口的长剑拔出, 鲜血泉涌而出, 迅速地染红了青石板地面。

他甩了甩剑尖上鲜红色的血珠,然后转过头,就看到那个小孩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的剑以及地上的死尸。

伽尔兰怔了一下。

因为他看到盯着死尸的小孩唇角浮现出一丝笑意。

孩子的脸似乎是在笑,可是不见一分笑意的眼底却全是阴冷,他甚至能从对方的眼底看到深深的狠毒之色。

仿佛有一头名为仇恨的怪物潜伏在孩子瘦小的身体深处, 一点点滋生壮大。

说不出为什么,他心里一动。

这一刻, 他脑中忽然浮现出,他曾经在梦中看到过的前几世中赫伊莫斯的一生。

那个被火烧毁了半个身体深陷痛苦中的少年, 就是这样的眼神。

何其相似……

伽尔兰轻轻吐出一口气。

只有亲眼看过太多死亡的人才会在面对死尸的时候毫不动摇……

的确,这孩子应该是作为祭品被抓过来的,恐怕是亲眼目睹了不少孩子作为祭品活生生流血死去那残酷的一幕。

所以面对死亡才如此麻木和淡漠。

如此想着,他俯身,半蹲在小男孩的身前。

在他俯身的时候,小男孩迅速后退了一步。

小孩全身都散发出抗拒的情绪,哪怕面对着自己的救命恩人,不仅没有一点感激和依赖, 反而满是警惕,目光防备地盯着伽尔兰。

就像是一头曾经在人类手中受过濒死的重伤,从此变得疑心病极重再也不相信任何人的狼崽子。

伽尔兰想了想,并没有说什么安抚对方的话。

他现在无论说什么,都只会更加引发对方的疑心。

所以,他只说了一句。

“跟我走,我要出去,可以顺便把你带出去。”

不能信。

任何人都不能相信。

目光阴沉的小男孩扫视着自己身前这个灰头土脸看起来脏兮兮的家伙,眼底神色闪烁不定。

说不定这个人是万物教故意派来欺骗自己,为了骗取自己的信任,从而得到自己身上的……

如此想着,小男孩防备之心越重。

没错,所有人能不能信。

但是,这未尝不是个机会。

如果对方想要借此得到自己的信任。

那么,他也可以利用这个人把自己从这里带出去。

等到了地面上,他再找个机会,装作信赖上对方的模样,然后趁其对自己放松戒备的时候暗中跑掉。

想到这里,他轻轻地点了点头,表示答应了。

伽尔兰见他点头,从一旁的死尸身上摸出一把短剑,抛给他。

小男孩下意识接住,只是看起来有些手忙脚乱。

他握着短剑微微出神。

因为他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再摸过剑。

明明一年多之前,他还和他的小伙伴一起,天天练剑,想要变强了,可以保护……保护……

握紧冰冷的剑柄,抓着这把属于自己的武器,男孩的心莫名安稳了一点。

他抬起头,看到那个身上满是尘土的少年已经迈步向前走,于是将短剑在怀中抱紧,小跑几步,跟了上去。

“你叫什么?”

少年随口问道。

“……”

“总得有个称呼,不然有事的时候我没法叫你。”

“……诺维。”

“诺维。”

伽尔兰喊着这个不知真假的名字,他已经看到好几个邪教信徒从走廊前方的拐角处出现,向他们冲过来。

“要么躲好,要么自己保护好自己。”

少年目光锐利地看着前方,说,“记住,如果你被抓住,我不可能会为了你妥协。”

说完,不等诺维回答,伽尔兰已握紧长剑朝那些邪教徒迎了上去。

诺维看着伽尔兰的背影,对伽尔兰刚才说的话感到有些错愕。

这个人……和他想象得有点不一样。

没有虚情假意的安慰,也没有假模假样、大包大揽地说什么不管怎样都会保护他。

但是,这个人的话却比那些动听的好话更让他觉得安心。

就连所谓有血缘的亲人、宣誓忠诚的下属,都会因为自己的私欲而背叛。

为了保护只有一面之缘的陌生人而让自己陷入险境什么的……一定是别有所图!

但是这个人说得很清楚,只会在不给他带来危险的前提下,护着自己。

听似有些无情的话,可对方说得坦坦荡荡。

反而让诺维信了几分。

至少,不像是谎言。

他小心地将自己的身体缩在不起眼的角落阴影中,隐蔽自己的存在,同时将短剑握紧在胸口,警惕地注意着四周的一切动静。

确认没有危险之后,他才再一次将目光投向那个人。

石廊里的光线暗淡,墙壁上的油灯不足以照亮这一片。

可是火光映在剑刃上折射出的光却莫名亮得惊人。

诺维睁着眼看着那个年轻人将追来的几名万物教信徒一一斩杀于剑下。

少年的身型并不强壮,甚至可以说略显纤细,但是却敏捷如猎豹一般,比诺维想象中要强大得太多。

诺维看着那个很快将追兵全部击杀,自己却未受到一点伤的少年,阴沉的眼底透出一点亮光。

如果他也能这么强……

如果他也能变得像这个人一样强大……

任何人都不能信任。

只有自己所拥有的力量才是自己最大的依靠。

他要逃出去。

他要变得像这个人一样强大。

总有一天,他要让所有人看到自己就为之恐惧不已。

总有一天,他要让所有背叛他、欺辱他的人痛苦地死在他手中!

为了这一天,就算苟延残喘,无论承受着什么,他也要活下去——

孩子的眼神越发阴鸷。

无底的深渊缓缓从他眼底涌出,被仇恨滋养着的无形的怪物一点点在他心底壮大,变得狰狞而可怖。

就在这时,一只手突然伸到他眼前,将他吓了一跳,他猛地将双手紧握着的短剑往前一举。

再一抬头,他错愕地发现,向他伸手的是那个少年。

少年对他一笑,说:“来,我们走了。”

明明是沾满了灰尘、黑一块灰一块到让人几乎看不清模样的脸,这一笑却不会让人觉得讨厌。

诺维看着伸到自己眼前的手,犹豫了一下,慢慢地抓住。

少年看来并不在乎他那犹豫的态度,握住他的手就快步向前走去,看起来似乎在急着寻找什么,所以走起来速度很快,让他不得不小跑着才跟得上。

诺维轻轻瞥了一眼对方握住自己的手。

已经很久不曾有人像这样牵着自己的手……在那一天之后。

明明只有短短一年的时光。

可是从他很小的时候就一直温柔地牵着他、教他学会走路、带着他向前走的少女柔软的手的触感,似乎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几乎快要被他忘记……

诺维抬头,看向前方少年的背影。

他想,或许这个人真的能把他带到地面上,将他救出去。

正这么想着,他看到前面正在快步前行的少年忽然停了下来。

“为什么停下来?”

四周环视一圈,没看到敌人,他忍不住问道。

“我不认识路啊。”

站在偌大的石廊里,看着前方好几个方向都有通道的间殿,伽尔兰揉了揉太阳穴,略显苦恼地说。

“这地方未免也太大了。”

诺维:“……”

“该往哪里走好?……嗯,凭感觉随便走吧。”

诺维:“…………”

这个看起来一点都不可靠的家伙真的能把他带出去吗?

诺维有种自己好像上当了的感觉。

…………

……………………

阴暗的长廊,空空荡荡的。

有人以极快的步伐在石廊中行走着,光线暗淡的石廊曲折蜿蜒,无边无际,只有一个人的脚步声在其中回响。

赫伊莫斯虽然走得很快,但是脸色却并不好。

此刻他的目光是说不出的阴沉,隐隐有一股戾气在眼底深处挣扎着,似乎随时都会撕裂而出。

明明身上并没有受伤,他的神色却像是在强忍着什么极大的痛苦,额头甚至隐隐有汗水渗出来。

他几乎都要忘记的过去……

那段一直被他深埋在脑海深处、拒绝去回想、强迫自己遗忘掉的记忆,却在这个时候被那个沙哑古怪的声音强行唤起。

而且……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

从进入石廊里开始,就一直有一股极淡的若有若无的香气萦绕在身边。

但是若是屏息了仔细去闻,就只能闻到这地底下带着一点腐朽味道的潮湿气味,根本闻不到什么香气。

可是继续往前走时,又能依稀感觉到一点淡香……

神智已经开始不清了吗?

赫伊莫斯按住冒汗的额头,忍不住这样想着。

不行。

得快一点。

……快一点离开这里……快一点找到伽尔兰……

当默念着这个名字的时候,赫伊莫斯眼底深深的戾气稍微压下去了一点,目光清明了几分。

深吸一口气,他再次加快脚步,凭借着自己的感觉,在曲折的石廊中向上方跑去。

再度奔跑了一段时间后,他总算看到了尽头。

往上延伸的石阶尽头,一扇石门矗立在那里。

或许是因为在幽闭的环境中待得太久,赫伊莫斯觉得自己的意识似乎有点模糊。

若有若无的香味又浮现在他的身边……

他甩了甩头,让自己清醒。

他没有发觉到,从额头渗出的汗已经多到将一缕被濡湿的额发贴在颊边的地步。

他的呼吸也比平日里要急促粗重了许多。

脑子昏昏沉沉的,赫伊莫斯迈步上去,几乎已经无法去思考,只是凭借着本能想要破坏一切阻拦他的东西。

拔剑一劈,他重重将身前的石门劈裂。

裂开的石门哗啦一下掉落下来,他一步跨入门中。

原本黑暗的视线陡然变得明亮,赤红色的火光在眼前晃动着,像是在灼烧着他的头,烧得他头疼欲裂。

原本若有若无的香气在这一瞬突然变得浓郁起来,环绕在他的周身。

当他将这股香气吸入的时候,身体竟是逐渐变得无力。

铿的一声,手中的长剑掉落在青石板地上发出清脆的撞击声。

手脚在这一刻变得像是石头一般沉重和僵硬,赫伊莫斯无力地跪伏在地上。

他急促地喘息着,模糊的视线隐约看见脚下的青石板上的雕纹。

……一个熟悉的,用以献祭的符文纹路……

火光在四周闪动着,他突然明白了。

他以为自己是在凭着感觉选择前行的道路,其实不然,冥冥中仿佛有一种无形的力量、就如同时有时无的香气一样,不着痕迹地引导着他,将他引诱到了这里。

他跪伏在地上,视线中的一切都已经晃动了起来,就连火光都一点点变暗。

很痛苦。

但是不是身体的痛苦。

那是比身体的疼痛更让人难以忍受的东西。

那段他曾经竭力想要遗忘的那片记忆,在这一刻像是被无形的力量硬生生地从脑海中拽出来,一次又一次地在他眼前回放。

……

巨大的祭坛上,青石板铺开在中心。

其上雕刻出神秘的纹路,一道道在黑青色的石板上延展开来。

漆黑的夜空,一轮弯月。

可是那月光却是宛如鲜血一般的血红,莫名给人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黑青色石板上镂下去的纹路都是血红的,不是颜料涂抹,而是鲜血从正中间的圆盘沿着四周的纹路宛如细细的溪流一般流淌下去,让祭坛石板上的纹路都盛满了鲜血。

浓郁的血的气息在这里蔓延着。

十几个孩子的尸体被横七竖八地丢在祭坛边缘。

他们空洞的眼注视着天空血红色的弯月,被放干了血的躯体呈现出不正常的惨白。

黑青色祭坛石板中的纹路已经盛满了他们的鲜血。

只剩下一点,只要再多一点鲜血,鲜血就能流满祭坛最边缘的纹路。

粗重的喘息声在祭坛中急促地响起,有人瘫坐在地上。

但是,那并不是最后一个即将成为祭品的孩子。

一身黑青色长袍的万物教信徒瘫坐在地上,他的眼惊恐地睁大,像是有魔鬼站在他身前一般,他的脸被恐惧扭曲着,状如恶鬼。

他的手指狠狠地抠进地面,惨白的唇抖动着,发出几乎是从喉咙里逼出来的呜咽声。

他那因为恐惧而放大到活人所能到达的极限的瞳孔颤抖着映出他眼前的一幕。

年幼的男孩站在祭台之中,他一挥手,手中的匕首用力地刺透了脚下一个男人的眼中,将其的头颅整个儿贯穿。

喷溅出的鲜血染了他半边的颊,染红了他漆黑的发。

男孩的眼神是让人望而生畏的狠戾,凶性毕露。

他的身边是几十具横七竖八的尸体——全部都是被他杀死的尸体。

瘫坐在地上的男人亲眼看到,这个本该成为最后的祭品的年幼孩子在即将被割开喉咙的那一刻,眼底爆发血一般的红光。

他在顷刻间发了狂。

然后,这个突然发狂的孩子杀死了在场的所有人。

是的,所有人,他很快也会被杀死。

尚还温热的鲜血从男孩身边的几具尸体身下流淌出来,将男孩褐色的赤脚浸泡在其中。

再次杀死一人的男孩转头,目光落在他的身上。

男人呼吸一窒。

说不出理由。

他的手在发抖,他的身体在发抖。

明明对方只是一个年幼的小孩,可是那目光却是令人颤栗,让他止不住的发抖。

男孩染着鲜血的脚踩在地上,一步一个血红的脚印,像是来自地狱的死神,一步步向他走来。

如一只被毒蛇盯住的青蛙,他瘫坐在地上,动弹不得。

他睁大眼,盯着那个男孩。

或许是恐惧到了极点,也或许是被同伴一个个惨死在男孩手下的一幕刺激到精神崩溃,他突然咯咯地笑了起来。

“你逃不掉的……”

他用沙哑的声音说着。

他的眼睁得很大,放空的,直勾勾地盯着浑身浴血向他走来的男孩。

他咯咯笑着,笑声透出诡异,一张脸扭曲得厉害。

“……你已经被打上了烙印,成为献给万物母神的祭品……”

男孩后腰那一处的皮肤上,是用烙铁硬生生烫出来的烙印,浸染上颜料,画成鲜红色的符文。

象征着万物教的符文。

“呵呵,你逃不掉……逃不掉的……”

“你手中染了那么多血……那是我们的血,它已经渗入到你的身体里,与你融为了一体……永远的……”

“你将与我们融于一体……”

那一身的鲜血映着月光,像是在这个年幼的孩子身上笼罩上一层可怖的血光。

他手中的匕首狠狠刺穿了这个不断地说着话的男人的心脏。

“你永远都逃不掉……”

倒在血泊中的万物教信徒阴瘆瘆地笑着,眼睛像是死鱼眼珠一般,目不转睛地盯着对方。

“就算这一次失败了……可是总有一天……总有一天……伟大的神会引导着你再次回到御前……”

他的嘴角渗着血,可是他依然在不断地说着。

他在断气之前发出了最后的高亢的喊声。

“你是被选中的祭品……你注定要为伟大的万物之神奉献上你所有的血肉以及灵魂!”

最后一个字落音,信徒停止了呼吸。

他睁大到几乎裂开的眼直勾勾地盯着男孩,诡异而又可怖。

男孩跪倒在地上。

刚才还发狂地杀死了所有人在他人眼中状如魔鬼的他此刻削瘦的肩膀在止不住地发抖。

他的呼吸急促而沉重,就像是快要喘不过气来一般。

铿锵,匕首掉落在地上。

男孩跪在地上,看着自己的双手,在发抖的手,染满了鲜血的手。

缓缓地闭上眼,握紧被染红了双手。

血红的月光落在跪在地面的男孩那异常绝望的脸上。

…………

……………………

那惨痛的……不愿意去回想的幼年的记忆侵蚀了他的脑海,仿佛将那时年幼的孩子的痛苦再一次烙印在此刻的他的身上。

赫伊莫斯跪伏在地上,额头已是冷汗淋漓。

身体里像是有一个巨大的黑洞在一点点膨胀,要将他吞噬。

他竭力想要让自己保持清醒,却敌不过环绕在周身让他思绪逐渐恍惚的香气。

他整个人都像是在一点点地坠入黑暗……

在最后一瞬,他无意识地向前伸手。

像是在向谁求救一般。

……伽尔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