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看似轻薄的一句话语;对于她,是能将名声洗白使权势更上一层楼的助力;对于他,却是用此生盛名来做的一个赌注,他把筹码毫不犹豫的尽数摆在她这一方
从今之后,柳如是身上就会永远挂上元昭帝姬的影子,若是将来元昭帝姬做出什么错事、或是哪一位与元昭帝姬不对付的皇子上台,那矛头会尽数指向这位曾为元昭帝姬背书的大名士
从低调隐世、到风口浪尖,他经年的清净,她不忍打扰,却终是被他亲手打破了!
殷颂听后,沉默良久,轻叹道:“他这是……何苦呢。”
“柳师此生付出一切,不过是为了你母亲一人。”霍劭抚上她的肩膀:“你母亲不在了,爱屋及乌,他虽不说,却视你为亲女,这番做法,不为你愧疚感恩,只是单纯的想尽一尽力、帮你一把。”
殷颂苦笑:“这因如此,我才愈愧疚、愈不忍……若是当初,没有那般造化弄人,该多好。”
这样好的柳先生,那样好的母亲
若是他们能在一起,相濡以沫白头到老,儿女环膝子孙满堂,一生都幸福快乐的……那该有多好!
……
江南已是半夏,但建安位置偏北,倒还带三分春末凉意
春夏之际郊外总是最热闹的,不说结伴出来游玩的贵女公子哥们,就是寻常百姓家,也会拖家带口出来赏赏景游乐一番
这些日子万佛寺进香的人也多少不少,沈墨轩不欲引人注意,在探望过母亲后,就从后山乘马车离开
这条路比前山的青石路狭窄许多,知道的人也不多,马车轱辘“格拉,格拉”响着,沈墨轩端坐在车厢里闭目养神,忽然感觉马车停下,传来小厮犹豫的声音:“大人,有人拦车……”
沈墨轩缓缓睁开眼,眸色清冷淡漠
他掀开帘子,看见五米之外,两匹马挡在路中间—这山路本就窄,这般挡着,可不就过不去了么
沈墨轩微微抬眼,看见前面那匹高头大马上,头束玉冠一身白衣的男子正点儿郎当的坐着,一手松松握着缰绳,气质风流不羁,狭长凤眸似笑非笑望来,他笑:“相爷可愈发养尊处优了,这上山进个香都要乘着马车。”
沈墨轩冷淡道:“你来做什么?”
“来找相爷,自然是有事啊!”晏千琉斜眼瞥向小童,小童扁扁嘴,委屈的下了马,他又晃若无事道:“今儿天朗气清、阳光正好,是个赏景游乐的好时候,你我师兄弟难得能有清闲在外的时候,总隔着一层门帘子说话多不好,相爷不妨来上马,咱们也忙里偷闲溜达溜达、叙叙话。”
时下虽文风更盛,但君子六艺也被引为美谈;沈墨轩与晏千琉看着都弱不禁风,但都出身诗书大族、后又游历求学于江南,自不可能真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人;事实上,他们俩以前在江南书院的时候,可没少较量过御射之术
沈墨轩不置可否,有心想直接走人,但又懒得听晏千琉在那里胡搅蛮缠,便下了车,接过小童手中的缰绳,翻身上马
他穿着轻便的青衫简衣,但上马时的姿势利落干脆,甚至颇有些优雅风流之意,比起平日他的严苛冷漠,倒显得年轻有朝气了不少
晏千琉瞧稀奇般的看着他,赞道:“相爷风采,不减当年啊!”
沈墨轩瞥他一眼,调转马头,自顾自的往下走
晏千琉由着他转瞬落了自己几米远,冲着可怜巴巴站在地上的小童指了指一脸懵逼的车夫:“乖啊,你跟着那车回去。”说完,轻夹马肚,马儿小跑着跟了上去
小童泪眼汪汪站在原地,眼见着他家狠心的主子连影儿都没了,才垂头丧气往马车那边走
晏千琉自诩自己还是颇为善良的,毕竟从这山上走下去得好几个时辰,他可不是奴役自家小童的那种坏主子,当下心满意足的追上沈墨轩,让马头并齐,摇摇头:“相爷啊相爷,我好歹还得唤你一声师兄,你怎的连等都不等我。”
“不必你攀扯关系。”对于晏妖孽虚情假意的控诉,沈墨轩眼皮子都不带抬的,冷漠的望着前方:“有话就快说。”
晏千琉耸耸肩,确实笑了:“你近日脾气可愈发不好了啊!”
沈墨轩微讽的挑挑唇角
“师兄啊师兄,这世上若论了解你,除了你自己便就是我了吧!你不承认我也知道,你因什么而恼。”晏千琉也看向前方,目光戏谑却深邃:“世人都赞你我为龙凤之才,但即使是这样的我们在柳师那里,也被批有这样那样的缺点,被赞一句”国之栋梁“都算是极荣幸的,却没想,他竟有一日,会赞一个人有安邦治世之能!”
沈墨轩缓缓抿唇,眸色晦暗
作为曾在柳如是门下求学的两人,比常人更清楚,柳先生说出这样的话,意味着什么
既能安邦,又能治世,这样的人不是没有,他也不是没赞过别人,但他赞过的那些人,无一例外是史记中备受赞誉的……帝王!
柳先生,竟然称赞一个女人、一位野心勃勃的帝姬,能安邦治世!
“你是来向我炫耀。”沈墨轩淡淡道:“你选了个有本事的好主子。”
晏千琉真诚:“师兄可伤我的心了,我怎会是那样的人!”
“你若不是,就怪了。”沈墨轩皱皱眉:“少说废话。”
“明明是相爷先刺我的,怎还血口喷人!”晏千琉笑了笑:“相爷,你还不愿意承认么!你投错了注啊!”
沈墨轩:“棋局尚未过半,你怎知投错了注的又不是你。”
他低沉的嗓音略带嘲讽:“她有才华,我从未否认,但只可惜她野心太盛!纵使她能一时大权在握又如何,她总要嫁人移权,而就算不嫁人,也总要有新君登基;届时,她要么及时收手放权,混个富贵闲人的下半生,要么死拽着权利不放,最后被新君视为眼中钉肉中刺,最后落个凄惨下场……
就算她想长盛不衰,扶持一位年幼的皇子登基,自己做镇国长公主,待皇子长成之时,她也照样是飞鸟尽、良弓藏,左不过是那几个选项。”
说句理智却难听的话,沈墨轩一直觉得,殷颂没有将来
自古以来有的是干政的权臣、宦官、外戚,一个个巅峰时足可权倾朝野说一不二,但最后,不也得任帝王揉搓扁圆;放眼望去,那些曾名盛一时的人物,又有哪个落得了好下场!
这世上,除了帝王,再高的声望再盛的权势,都不过是镜花水月
晏千琉静静听着,就好像神来之笔,突然笑道:“相爷说这话的时候,为何不想一想,荣平帝姬呢?”
这话一出,沈墨轩还没什么反应,他自己却是微微一晃
恍惚间,三年前,天姥山上,她也笑靥如花与他说起过相似的话
荣平帝姬!
沈墨轩眉峰不着痕迹的一跳
是的,那位有史以来最受争议、但也的确最尊荣最肆意的帝姬,她大概是多少朝以来唯一一个,握着滔天权势却能善始善终的人物!
沈墨轩沉默片刻,淡淡道:“没有武昭帝,哪儿来的荣平帝姬。”
荣平帝姬的尊荣,是在武昭帝的纵容爱宠下得到的!
没有哪一位皇帝会允许自己的女儿握有那般的权势,只除了同样是女人的武昭帝!她厌极了男尊女卑、忌惮自己的儿子们,所以把所有的宠爱与信任都给了自己的小女儿,甚至期望她能成长到有朝一日、继承自己的位置!
这样的机遇,百年不曾有,也仅有那一人!
殷颂,是不一样的!
面对沈墨轩的决断,晏千琉只是笑笑
他一直很好奇、很期待,等有朝一日,殷颂居高临下站在他面前的时候,沈墨轩会是什么样的表情
这位刻板严酷守礼的沈相爷,一身傲骨,终会向一个他原先看不上的女人俯首
“相爷如此坚定,那我说什么也是枉然。”晏千琉打马,轻快的越过他:“相爷,那便走着瞧吧,看最后胜的人,究竟是你还是我!”
看着晏千琉朗声大笑而去的背影,沈墨轩勒住马,挺直的腰板立在马上,淡然的神色缓缓冷凝
元昭帝姬这一趟江南之行,暗中跟着的人自是不少
夏宴她舌战群雄之举,无论是女子干政之辩、还是匈奴同化之说,自然都已传到有心人耳边
沈墨轩仍记得,自己在听的时候,原是边披着奏折,但他那任人在耳边敲锣打鼓也不会颤一颤的手,竟生生握着朱砂笔在奏折上划出一道刺目长痕!
那是他第一次意识到,元昭帝姬是个多么……可怕的女人!
那种可怕,不是指她的凶狠与恶毒,而是指她那些乍一听不可思议、却在细细琢磨后能为之颤栗的想法!
那些,可以付诸实践的,能改变世道格局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