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老夫人难过的眼圈都红了。
自己活了六十年了,从没见过这样心『性』的女人。那么多文官家里有庶出的孩子, 可哪个做嫡母的, 不是在面上, 怎么也要做出一番慈爱的模样来。再怎么苛待庶出的, 也都要拘着这个面,最多就是不理不睬、不管不教, 任由姨娘教导——还要贴上一个舍不得拆散人家母子的慈爱名目。哪有她这样的,打着视同己出的旗号, 把孩子接过来, 明目张胆地虐待啊。
“婉容, 记得我和你说庶出子时,你和我说, 你先提出允了姨娘生孩子, 是吧?”
纪氏点头。
“你还说把孩子和嫡出的一起养, 养大了感情好。这样的养法,长大了感情怎么会好?”
“怎么不会呢。我庶兄就是和我哥哥一起长大的, 从来都听我哥哥的。打仗也是挡在我哥哥前面,比奴才忠心多了。”
把庶子和奴才相提并论?
“婉容啊, 那庶出子和你的儿子,在林阁老心里是一样的,都是儿子。你不能把庶出的当奴才养,也莫再说这样的话了。好好和林阁老认错, 以后把庶出的, 和你生的一样放心上, 至少面上要一样。你要信姨妈是为你好,你就按姨妈的话去做。你信不信啊?”
“姨妈,嫡庶天生有别。庶出子怎配和嫡出的一样?”
“嫡庶是天生有别,这话只能放心里,不能说出来,更不能做的让人看出来。清流传承不同武将,在清流各家里,谁也不知道哪个孩子有读书的天分,哪个孩子考试的运道好。不少人家,还就是庶子以后的官位高,撑着一大家的人面呢。婉容啊,你家那姨娘平时也是规矩的,那是个聪明人,她生的孩子也笨不了。晨官儿的『性』格,你早说了更像你娘家人,他大了是不是读书种子、还是只能去做武官呢?你要为孩子以后打算啊。可不能为了庶出、嫡出的差别,坏了兄弟间的情谊。要是为这坏了夫妻的情义,就更不值了。你想想,林大人这岁数就入阁了,京城里那个女人不羡慕你,你的好日子在后头呢,可不能就因为一个庶子毁了啊。”
李老夫人苦口婆心,把清流和武将的家风、传承不同,掰开了『揉』碎了和纪氏说,就是当初教导女儿,都没有这么用心、费力。纪氏听了以后,沉思半晌。
“姨妈,庶子和嫡子一样,这不合规矩。林海为庶子,这样待我,还要我以后把庶子和嫡子一样对待,”纪氏摇头,“我做不到。”
李老夫人觉得自己这一番苦心白费,开始生气了,这纪氏,自己疼爱她十年,却是一点儿也听不进自己的话。她气得颤颤地站起来,难掩伤感,边说边晃头,“婉容,良言逆耳利于行。你好好想想我的话吧。你要想过好日子,就按老身说的做。不然,怕是你们的夫妻之情就到头了。随你选吧。” 李老夫人加重语气,“老身因和你母亲年少时候的那几年交情,爱护你十几年。就是再见了你母亲,也都不愧对故人。老身不亏心啊。”
“姨妈,姨妈。”纪氏想拦住生气的李老夫人。
李老夫人浑身发抖地离开纪氏房间。还是丫鬟扶着架着,才爬上了马车。她一路抖着手,也抖着心地回到了家。
李老夫人回去就对丈夫说:“老大人啊,把婉容嫁给林海,错啦。”
李老夫人说着,就在老伴跟前流下了眼泪,“我们疼她,可怜她,可她对那么小的庶子,都能狠下心搓『揉』。哪里有一点点的……”
李老大人惊愕,忙劝老伴儿,“快别伤心。太医说过了,你不能大喜大悲。”招呼伺候的人赶紧拿『药』丸子过来,亲手服侍老伴儿吃了『药』。
“别急,别急,你慢慢说,有什么事儿,我来想办法。”俩人结缡四十多年,老伴儿从来都对任何人都抱着一份善念、慈心。自己做了十几年的翰林院掌院,为啥有那么多才高八斗的同僚,都对自己礼让三分,还不就是夫人在谁家有难处的时候,都伸手去帮一把嘛。
“老大人啊,”李老夫人把纪氏的话对丈夫一句不留地都复述了一遍。“嫡出、庶出,那都是儿子。林海他四十多岁了,前头儿还因丧子而丧妻的。现在这每一个儿子,怕都是他的心尖肉啊。可那婉容,在武将家里长大。她啊,和我们的想法不一样的,她是把庶子当成奴才养。老身怎么劝导都拗不过来她,就是劝她顾忌夫妻之情,都没有打动她。”
“夫人,你说的对。在咱们这样的清流人家,教导孩子,从小就要立正心。婉容这心,从根子上就歪啦!她三十岁了,这年纪都有做祖母的了。不是你一句两句话,能劝导得了的。你快别自责了。你要是病倒了,让儿子们怎么办?这婚事,是我想左了,是我做错了。”
李老夫人听老伴儿提起儿子,不敢再去想纪氏的伤心事儿了。太医说过了,自己大悲大喜,极容易出事儿的。俩儿子都在仕途的要紧时候,长孙就要娶亲了,这时候可耽搁不起三年啊!
李老夫人想到要紧处,不用老伴儿再劝,自己就想开了。立即与李老大人说些杂事,转移下情绪。李老大人安慰好老伴儿,即刻打发人去林府投帖子,求见林阁老。
李老大人的心啊,简直如同在油锅里翻滚。他后悔啊,后悔。林海不是初初踏上仕途的穷进士。他千不该万不该,在林海谋划进京的时候,拿纪氏的婚姻做交换。林海在巡盐御史的位置上,能屹立多年不倒,虎落平阳的时候,他要挟人家……他就要致仕了,可儿子、孙子怎么办?唉!自己当初怎么就那么糊涂呢。
幸好纪氏争气,连生了二子,林海看在这两个嫡子份上,以后就算对他儿子、孙子不加关照,也应不再计较与纪氏的婚事。等纪氏子长成了,纪氏自会对自家的照拂做回报。
可现在。李老大人撞墙的心都有了。
李老大人想了一路,愁了一路,后悔了一路。自己就是不帮忙,也不会得罪了林海。聪明了一辈子,怎么临致仕了,干出了这样的蠢事!他可不能给俩儿子留下祸患,唉,一大把子的年纪了,他都多少年未对别人赔礼了。
林海倒没有迁怒到李家夫妻身上,立即请李老大人到书房,还亲手给房师奉茶,惊得李老大人都不知道茶味了。林海看李老大人不安的样子,心想还是把话明白地说透了好。就让人去抱来暮哥儿,给李老大人看孩子后脑。头皮『摸』上去还忽颤着,还有未吸收完全的血肿。
暮哥倒是个好『性』的孩子,有爹爹抱着,脑袋也不那么疼了,李老大人『摸』头,他也让『摸』。叫他拜年,就摇摇晃晃地站着拱手,嘴里跟着爹爹学:“师,祖,吉,祥,如,意。”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
李老大人解了身上的玉佩给暮哥儿,林海看玉佩太好偏贵重,赶紧去拦,“老师,这太贵重了,他一个小孩子,承不起的。”
“如海啊,暮哥儿叫我师祖,再贵重,师祖给的,他也承得起。乖暮哥儿,大了好好读书,要和你爹爹一样。”
林海看李老大人这样说,也不好再拦着。暮哥儿似懂非懂地点头道谢,逗笑了老人家。林海吩咐人把玉佩给暮哥儿收好,送走了孩子。
“老师,您看,这么小的孩子,话都说不完全,这都磕了一个月了,还没好。这磕了不是一次。从这孩子能坐起来,就被晨官儿把他当玩具。不瞒您说,我现在最担心的就是——这孩子被磕坏了脑袋。”
是啊,李老大人看着孩子,心里就不得劲儿。要是磕坏了,不能科举,这辈子就毁了。
林海顿顿,伤心地对李老大人说:“老师,纪氏要对我有半分的夫妻情谊,都不会这么待我儿子的,您说是吧?”
李老大人惭愧得无地自容,这要是自己的女儿,他只能立即领回家了。这是指着鼻子说纪氏没有不慈、不配做嫡母、对林海没有夫妻情谊了。可这纪氏,他夫人接过来的时候就过了二十岁了,平时看得好好的,哪里想到会出这样的事儿呢。
“怪老夫,都怪老夫,真不知道纪氏是这样看嫡庶的。”
“不怪老师。”林海在这事上倒是分的清楚明白。李老大人提出婚事交换,他认了。当时是想跳出死局,想好好活着。反正娶谁都要娶,都要生儿子。初始的时候,纪氏的『性』情坦『荡』,有事情摊开说,还颇中他心意。男女在这时候,都是先结婚,即便不能相爱,也能互敬地恪守规矩,养出相濡以沫的亲情。
所以,在他看到纪氏的坦『荡』行事风格后,他给纪氏的,超出这时代任何男人给主母的优容。只是他没想到纪氏对他没半点情谊,就像他和李老大人说的——纪氏要对我有半分的夫妻情谊,都不会这么待我儿子的。
暮哥儿出事,他不知怪责了自己多少次。是他轻信纪氏的视同己出,他以为纪氏只是想把暮哥儿养的不认生身姨娘……他是真的没想到根深蒂固的嫡庶观念,在纪氏那里更极端,去到了把庶出的当奴才的年代。幸好她没说出庶女可以做家『妓』来养,不然他都怕自己暴怒下,忍不住拧断纪氏的脖颈。
“她那是从小养成的武官家的嫡庶观念。要是早和我说,我也不是非生庶子不可。现下只能等我找好教引嬷嬷了,把孩子交给教引嬷嬷了。我不敢把孩子再交给纪氏教养,我怕她会教歪了孩子,以后没法在清流中立足的。”
李老大人点头。这样的嫡庶观念,在大部分男人看来,比那些不让庶子出生的妒『妇』更可怕、更可恶。很少有男人能受得了,庶出的儿子被妻子当奴才来养的。他看林海没提出让他把纪氏接回去,深感保存了颜面,满怀歉意地对林海说:
“如海啊,是老夫愧对你了。这纪氏,从此,只当老夫没养过她吧。惭愧,惭愧啊!”
林海好好安慰了李老大人,令他放心,说些今年没能去拜年的闲话,并问他一些儿子、孙子事的安排。
如今的李老大人,哪里还敢摆房师的谱,让最年轻的阁臣、他的顶头上司,去给自己拜年啊。他看着眼前的林海,与初回京城的时候比较,少了一些温和,多了一丝难以化解的沉重。而这变化,却正好填补了他年轻入阁的劣势,只让人觉得他那如玉的温润气韵,与阁老气度越发地相称了。
看来家事的不快,拔高了这男人的心气。林海对自己的态度,诚恳得不像有半点作伪。要是林海内外一致,就凭林海这气量,就怪不得人家能入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