泉城四面都是山,小山整把泉城围了个圈儿,只有北边缺着点口儿,有一点风进来。
这一圈小山在老舍先生的《泉城的冬天》这篇散文里颇受好评,但是在夏天的时候就不是那么可爱了,好像是把泉城放在一个小火炉里,慢慢地烤焙着,熬着熬着,弥散了浮华,沉淀了岁月,熬成了甜甜的高粱饴糖!
夏天的后半夜,月亮下去了,太阳还没有出,只剩下一丝丝凉爽,筒子楼里的人们熬过了炎热的煎熬趁着这点凉意陷入沉睡,有心事的人就要赶紧起来做一些不希望别人知道的事情。
潘葱忽然坐起身,在高低床上接着外面路灯的灯光『摸』索着穿好了衣服,『摸』着床架子下来,从床底下拿了脸盆,又到窗边去收『毛』巾和茶缸,准备出去洗漱。
“潘葱,你怎么这么早就起来了?”
是睡在她下铺的同学的声音。
“唔。我今天上午有点事,要早起一下。”
潘葱一面听,一面应,一面轻轻地拉开闩门的锁扣,还不忘补充道,“我已经跟老师请了假了。”
潘葱在自来水池边简单地洗漱了一下,便回到了宿舍,拿上了自己的袋子,在出门的时候,她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打开门下了楼。
因为有早起跑步锻炼的人,宿管大妈刚刚打开了女生宿舍楼的铁门,正在拿着扫帚在那扫地,大竹扫帚发出了沙沙的响声,潘葱心里还是有点忐忑,没有打招呼,趁大妈转身的时候,溜了出去,走到单车棚里,推出了跟班上同学借来的自行车。
今天是鲁省举办严厉打击刑事犯罪活动公审公判公决大会的日子,潘葱昨天就从班上的议论里听到了信,她的心情非常地复杂,思来想去,经过激烈的思想斗争,她决心还是去看看,就算是送送胡文海——她的前未婚夫,走完这人生的最后一程。
其实潘葱最开始还是很喜欢那个胡哥哥的,聪明,能干,还有一点小帅气,读过很多书,和身边那些不求上进的企业子弟不同,而且两人还算是青梅竹马,有一定的感情基础。但是没有想到一向聪颖好学的他居然一下子就变了一个人,在高考上失利也就罢了,等到她大学毕业以后,已经完全变了一个人,完全变成了一个他不认识的人,把一切人生中的不如意都怨天怨地怨『政府』,正是应了那句老话,少时了了,大未必佳。
虽然家里看在以前的情分勉强答应了婚约,她也曾经希望用真情能换得浪子回头,但那个人根本已经是烂泥扶不上墙,最后竟然跟街上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了一起,而且潘葱凭着女『性』的直觉就发现,胡文海是在外面有了别的女人了,他之所以会慢慢地变坏,那个女人在中间就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
潘葱有意无意地开始疏离胡文海,甚至想拿解除婚约来『逼』迫他改邪归正,但是胡文海其实只是一直想着跟她上床耍流氓,把她作为自己作为男人面子,有过光荣过去与其他子弟不同的门脸和招牌,根本就不会在意她的想法和前途,闹得她最后是爱得痛了,哭得累了,烧掉日记打算重新来过了。
结果那个男人就是一个贱骨头,失去了才懂得一点点珍惜和拥有,居然会喝得烂醉跑到她的宿舍里来发酒疯,扬言自己马上就要发大财,可以带着她一起到美利坚去享福,还拿出那封信在她面前炫耀。
说实话,潘葱即使不承认,但是当时她还是有那么一瞬间心动了,到美利坚去过好日子,是很多普通青年人都或多或少有过的梦想,但是潘葱知道,胡文海是不靠谱的,他只是顾及他自己的面子,只是还贪恋着自己没有被他上手的身子,作为单亲家庭长大的孩子,她的成长经历本身就让她要比别的孩子要更加敏感。
胡文海可以对她这样说,转背就可以跟另一个女人同样信誓旦旦、海誓山盟,她已经看透他了,更何况这是在犯罪。
果然,那个男人还当着她的面就立马反悔了,拿着那封他视若珍宝的所谓秘密文件跑了,然后还跑过来试图让她忘记一切,不再追究他那晚上的行为,并说出了他愿意主动解除婚约,让她自由的胡话来,解除婚约这样的话,她可以说,他不能说,可是他不懂,因为他不在乎,胡文海的盲动无疑更加伤害了潘葱脆弱而敏感的心灵,她更加确信这里面一定有鬼,秘密文件也许是真的,胡文海的想法也是真的,于是她决定向上级报告。
然后,一切都变了。
最后,胡文海成了阶下囚,马上就要命丧黄泉,而她被组织上安排到了齐鲁大学参加团省委在这里举办的一个培训班,据说来学习的同学都是马上要被提拔重用的同志。
有段短暂的时间里,潘葱的日子过得很艰难,毕竟厂里的人总有一些烂舌头,在背后会对她议论纷纷,遇见胡家的伯伯、阿姨,还有那些亲戚朋友,也总是对她沉默地报以复杂的目光,她虽然问心无愧,但是也做不到当什么事也没发生过,好在离开了501厂的纷纷扰扰,潘葱难得地安静下来,并试图忘记这一切,但是胡文海要被公审公决的消息传来,还是像丢进了一颗石头扰动了女孩的心湖,去看看,去看看,不要问为什么,就是去看看吧。
于是潘葱还是决定去看看,看看就好,也许看了就会忘了吧。
潘葱骑车出了校门,来到了街上,街上还是黑沉沉的一无所有,只有一条灰白的路,看得分明。路灯的昏黄灯光照着她的两脚,一上一下地蹬着。有时也会遇到早起的人,大家都步履匆匆。天气比屋子里凉爽多了;到泉城后就出来得少,更别说起得这么早,看到不一样的泉城街道,潘葱顿时感觉到快意,仿佛回到在少先队里郊游的时候,得了劲头,仿佛前面总是新的风景似的,骑得格外高远。
而且路也愈走愈分明,天也愈走愈亮了。
从校区到举办公审大会的鲁省体育馆有大概10公里的路,潘葱骑着车,并不赶时间,之所以起得那么早,主要是不想被老师和同学们看到或者问起,毕竟曾经的未婚夫是死刑犯,而且还是被自己举报的,自己还要请假跑去看他被枪毙,怎么解释感觉都会怪怪的,那还不如谁都不告诉地最好。
潘葱在路上看到有一家包子铺开了门,便过去买了两个包子做了早饭。当她骑到大明湖公园门口时,她停了下来,一边吃着包子,一边顺着大门向里面张望。
这就是传说中的大明湖啊!四面荷花三面柳,一城山『色』半城湖的大明湖啊!
她以前还梦想过,等到和胡文海结婚的时候,就出来旅游,把省城里的趵突泉、千佛山还有大明湖这些着名的景点全部都逛个遍,现在梦醒了,碎了,大明湖畔再也不可能会留下那一对新婚夫『妇』流连的身影了。
潘葱对省城的路不熟,也不好问同学,只知道到了大明湖再往南,一直骑,一直骑,等到了好大一条的经十大街就快到了,所以少不得向路人问路,所以就放慢了车速。
远远地看到了鲁省体育馆,又看到交警开始上路指挥交通,潘葱却又有点怯了,她把车停在了人行道上,锁好,然后坐在一张长椅上休息,好一会,身上出的汗凉了,觉得有些发冷。
不知道过了多久,潘葱从胡思『乱』想中挣脱出来,仰起头两面一望,只见体育馆那边,人已经多了起来,成组织,有建制地,或乘车,或步行,向体育馆那边开进,这是省里组织了工农兵学商的各界人士来参加这次严打的公审大会。
潘葱等到人再多些了,便推着单车过去,把车存在了停车棚里,交了钱,拿了小牌子,记清了位置,便打算跟着一队打着空军实战二十七场旗帜的工人师傅后面混进了体育馆。
“潘葱,潘葱!”
突然有人在后面喊她的名字,潘葱吓了一跳,她怎么也不敢相信居然在这个场合里会遇见熟人,这可怎么办啊?她想假装没听见,赶紧溜进进场的人群里去,但后面又喊了一声,她只好停下来横下心来面对现实。
如果刚才潘葱只是大吃一惊的话,她现在已经起码吃了十惊,她不由自主地张大了嘴巴,忘山忘水也忘不了,遇神遇鬼也不愿遇到的人居然就这样出现在她的眼前。
“还楞着干什么,还不过来,我看着背影像你,没想到真的是你。”
好在潘葱还没有彻底地失去理智,她知道这个时候退缩不得,一边不情愿地挪着步子,一边跟这个不期而遇的熟悉的陌生人打着招呼。
“林特派员,原来你也在这里啊!”
“是啊!隔着千山万水还能在人海茫茫中相遇,真的要彼此说一声,原来你也在这里。”
潘葱看着那位站在树下叼着香烟,微笑地看着她的青年军人,听着他说的听似暧昧却意味深长的话语,身上有种不寒而栗被看光光了的感觉。
她始终不会忘记记得当她接到培训通知后,母亲在帮她收拾行李时,不该跟母亲说了一句留恋家里向母亲撒娇的话,母亲几十年风风雨雨闯过来,表情从所未有地如此严肃过,母亲几乎是厉声呵斥她道:
“你在胡说什么!你难道不知道,他们为了找到抓住小胡的线索,抓走了全县所有的坏人,枪声响了一夜,起码有几十条人命要因为你的检举给他陪葬,那些人的家人朋友难道会不恨你么?你已经不能在这里待下去了,你明不明白啊,快走吧,走得越远越好,再也不要回来了!”
她终于才明白这些天来母亲为她肩负着多大的压力,背地里为她担了多少心,难怪最近母亲的头发白得特别的快的样子。
那个姓林的男人就是他们中的一员,大家都称呼他林特派员,据说是军委专门派下来查这个案子的,对她讯问的时候有他,抓三厂的林总工的时候有他,在全县严打逮人的时候听说就是他在指挥,他在歆县转来转去的那段日子里,据说连街上的野狗都不敢多叫唤一声。
作为案件的当事人之一,在他们身上,潘葱对以前上政治课时对国家专政机器模糊的认识顿时变得如此清晰,他们手上掌握着令人难以想象的权力,能够整合各地党政军资源,为了一个目标而全力以赴,他们行踪神秘,一旦出现就是排山倒海一般的力量让你为之颤抖,无法抗拒,一旦触犯到他们,他们毫不宽恕,胡文海死刑,将在这里公审公决,歆县被抓起来的那些人里,赶上了严打,也会要死很多人,至今听说还没有一个人被放出来。
歆县的事情结束后,潘葱以为自己再也不会见到他们了,没想到会在这里又遇上这位林特派员,他好像就是在这里等着她一样。
只是因为她在一个错误的时间出现在一个错误的地点,来看一场原本她本不该来看的公审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