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处招摇的夹竹桃精。 但他的志在必得, 却被一只手, 全盘打乱了。
刺客微微睁大眼, 看着这只不知从何处伸出来的手。
这是一只修长有力的手,指甲修得整齐, 骨相完好,皮肉均匀, 换作平日,刺客大概要将这只手剁下来, 用特殊方子保存新鲜,欣赏上个三五日再丢弃。
但现在, 他却完全没有欣赏的心情, 因为这只手已化为催命的阎罗, 两指若拈花提笔,举重若轻,铮的一下, 长剑微荡, 原可切金碎玉的剑锋, 便已断为两截!
刺客露出难以置信的眼神,但他反应极快,常年在生死边缘徘徊的人,早已练就闻知危险的敏锐嗅觉, 当下生生往后腾挪, 避开了随之而来的一掌。
但这只是刚开始, 对方一身白衣翻腾, 紧追不舍,单凭一双手,居然就与刺客手中断剑打了个不相上下,两人身影交错,快得几乎令人看不清招式,但周身真气激荡,许多人被刮倒在地,纷纷惊叫四散。
原本被挤得水泄不通的庭院,几乎瞬间就跑光了人,剩下几个道童,也都躲在柱子后面,崔观主似乎吓傻了,依旧跌坐在蒲垫上一动不动。
只一照面,刺客就知道,他绝对不是眼前这人的对手。
这个念头在脑海里闪过,刺客咬咬牙,下了一个决定。
他将断剑朝对方掷去,用上了十成功力,起码能拖住对方几个呼吸的工夫,为自己争取时间。
这点时间来不及让自己逃跑,所以刺客选择回身扑向铺垫上的人。
他去势极快,几乎化为一道黑影,须臾即至。
崔观主微微睁大眼,双手按住地上,似乎想起身,但撑了一下,身体因恐惧过甚,没能往旁边躲开,而这时刺客的掌风已经到了面前!
“你这叛徒,今日定要你不得好死!”
不知是受掌风一激,还是被这句疾言厉色的话吓住,崔观主的脸色又白了几分,还咳嗽出声。
眼看他就要立毙当场,刺客的身形生生一顿,整个人静止不动,面部狰狞扭曲。
刺客慢慢低下头,看着自己胸口不知何时多出来的一截断剑,那沾血闪烁的反光仿佛无形嘲讽,令他死不瞑目。
轻轻一脚撩起,刺客的尸体就被掀到旁边过道,但凤霄看着地上残留的血迹,最终还是往旁边绕开,来到惊魂未定的崔观主面前。
“你就是崔不去?”
他居高临下,背光而立,看着对方,眼神如同审视犯人。
道童总算反应过来,撞撞跌跌跑出来。
崔不去咳嗽几声,借着道童的搀扶起身站定,整整衣袍,与对方平视。
“在下正是崔不去,多谢这位高人相救,敢问尊姓大名?”
凤霄往前几步,上了台阶,脱离头顶日晕笼罩,俊美真容展露。
崔不去云游四海,见过的人也许比他吃过的盐还要多,但凤霄依旧令他微微失神了一瞬。
但对方目光锐利,几乎化为实质,在他身上烧出两个洞来,崔不去又不是死人,哪里会感觉不到。
“敢问阁下,是否崔某说话有失礼之处?如是,还望海涵,救命大恩,崔某实在不胜感激。”
凤霄:“他为何要杀你?”
崔不去摇头:“我不认识他。”
凤霄:“但他临死前,说你是叛徒。”
崔不去道:“我的确与他素未谋面,也不知他为何要这么说,也许他认错人了。”
凤霄微哂:“六工城不止紫霞观一个道观,也不止你一个道士,怎么他不认错别人,偏偏认错你?”
崔不去的脸色也淡下来:“那阁下应该去问他才是,崔某又如何知道?”
凤霄冷冷道:“死人是没法问的,只能问活人了,来人!”
他一声既出,外头立时涌入七八个人,将院子围住。
其中二人上前,一左一右就将崔不去和院中的道童都拿住。
没有任何挣扎反抗,不费吹灰之力。
崔不去怒道:“你们是什么人,这样不分缘由胡乱抓人,难道大隋就没有王法了吗!”
“你说得不错,只要我觉得谁可疑,就可以抓谁。你不是想知道我是谁吗?”
凤霄上前一步,捏住崔不去的下巴,将他的脸抬起来。
“我只说一遍,你最好记住了,我叫凤霄,来自解剑府。”
……
隋帝杨坚登基后,置三师三公,设三省六部,制法定律,大赦天下。
除此之外,他有感于中原与突厥、高句丽等国战火渐燃,为布谋涉密,故设解剑府,与六部并立,直接听命于皇帝一人。虽职责隐秘,少有人知,但解剑府权力极大,三位府主的地位亦等同六部尚书,情势危急时甚至有先斩后奏之权。
解剑府内有解剑石,乃隋帝亲手所置,入府之人,无分官职高低,身份尊卑,甚至连皇子在内,亦不得佩剑入内,可见解剑府之特殊。
此次于阗使者入贡中原,意义非凡,朝廷生怕有人从中作梗,特命解剑府精锐前来护送使者进京,凤霄这才亲自出马,却没想到还是来晚一步,于阗使者在六工城外就被杀了,与他一道失踪的,还有一个女人,以及一份礼单。
劫杀者拿走礼单,想必也带走了礼单上的某样东西。
于阗多美玉,珍宝多半也与玉有关,凤霄身在解剑府,熟知天下奇事,对于阗的镇国之宝,天池玉胆也有所耳闻,他猜测那一件失踪的珍宝,应该就是传说中的天池玉胆了。
但这样一来,案子就变得更加扑朔迷离。
凶手见财起意,筹划已久,可能真是突厥人干的,但也可能是借突厥人之手来混淆视线。
派去于阗的人暂时还未有回音,凤霄就将目光放在了六工城,放在了在两个月间声名鹊起的崔观主身上。
“请问,解剑府是江湖上什么门派?我无权无势,平日里也不和江湖人往来,又是什么时候得罪的你们?”
崔不去被带回秋山别院,对方没有对他严刑拷打,也没有锁住他——当然也没必要锁,崔不去是完完全全不会武功的一个普通人。
他与凤霄二人,面对面坐着,身前还摆着一壶热气腾腾的茶,这老友叙旧般的氛围,跟刚才的剑拔弩张截然不同,崔不去甚至有点恍惚,仿佛刚才的刺杀被救,质问抓人,都是一场梦境而已。
凤霄懒懒道:“身为方丈洲琉璃宫的弟子,你会不知道解剑府是什么?”
他从袖中摸出一枚小巧玲珑,两个指节大小的玉牌,抛到崔不去面前。
“这是从你枕头下面搜到的,我想崔观主应该不会再装傻了吧?”
方丈洲琉璃宫,这是一个孤立海外,遗世独立的门派,此中弟子不参与江湖恩怨,多以叙事记载武林传闻出名,据说也收留了不少无法在中原立足,流亡海外之士。最重要的是,琉璃宫弟子熟知天下大事,崔不去既然是琉璃宫的人,解剑府的存在再隐秘,他也不可能没有听过。
崔不去叹道:“实不相瞒,我的确听过解剑府,但我一介布衣,向来不跟官府打交道,装装糊涂就能少点麻烦。而且,你误会了,我不是琉璃宫弟子,我有位长辈,乃是琉璃宫客卿,师从春秋纵横家,对我曾有数年的教导之恩。为了方便我前去探望,那位长辈才送了我这枚玉牌。”
凤霄挑眉:“这么说,你是纵横家弟子?你一个道士,去学些口舌争辩之才,不觉得对不起你们祖师爷?”
崔不去表情坦然:“那有什么法子?道士也要吃饭的,我若口舌不灵便一些,紫霞观哪有今日?”
凤霄:“秦妙语是你什么人?”
崔不去莫名其妙:“那是谁?”
凤霄:“于阗使者被劫杀,他的爱妾秦氏妙语失踪,秦氏出嫁前是六工城人士,最爱到玉佛寺和紫霞观进香,你在两个月前突然来到紫霞观,一手将它扶持起来,以你的能耐,去任何一个大道观都没有问题,为什么偏偏选了紫霞观?”
他咄咄逼人,身体随着话语往前倾,蓦地贴近崔不去,气息扑面而来,令崔不去微微皱眉,想要后退,却被人一把按住肩膀。
“梅花冷香。”鼻尖凑近对方脖颈,凤霄低声道,“这香气跟尉迟金乌马车里的一样,你跟他小妾是什么关系,还是说,你男扮女装,劫杀了他?”
崔不去气笑了:“我这个样子,就算扮成女人,怕也无人相信吧?还不如阁下穿女装来得明艳动人!至于你说的梅花香,今日的香客信众众多,我也不知与多少人面对面说过话,沾上点香气又有何奇怪的?”
凤霄盯住他。
虽然对方竭力撇清关系,故作无辜,凤霄暂时找不到任何证据,但崔不去反应太过镇定,这本身就是最大的疑点了。
崔不去在来到紫霞观之前,做什么,来自哪里,为什么又会与方丈洲琉璃宫扯上关系,全都一团模糊,令人捉摸不透。
“看来崔观主是执意不肯坦白了?”
凤霄推开他,任凭对方猝不及防,往后一歪。
他自己则起身拍手掸衣,像是生怕崔不去身上的尘埃脏了自己。
“你知道,我为什么带你来这间屋子吗?”
崔不去:“我听不清。”
凤霄:“你先把我拉上去,我没力气了。”
崔不去冷笑:“你没力气能说那么多个字,连声爹都喊不出来?”
托方才棠梨帮他揉按肩膀的福,崔不去两条胳膊恢复了些许力气,凤霄自己在下头应该也踩住了石头,否则以他晚上差点被卸了胳膊的遭遇,可能还真拉不住人。
凤霄:“爹~~~~~爹~~~~”
这一声爹爹,前一个抬调,后一个降调,非是在风雪交加的嘈杂中喊出九曲回肠的效果,似乎饱含无限委屈。
如果是个纤纤弱质的女子这么喊,可能会令人心生怜意,但凤霄捏着嗓子这么喊,只会让崔不去一身寒毛竖起,差点脱力让人摔下去。
孰料就在此时,凤霄抓住他的手忽然用力下坠,崔不去猝不及防,整个人被往下拖,正好一阵大风刮来,沙子迷了眼,他甚至来不及抓牢上面的石头,就完全被凤霄拖了下去。
这世上有许多智慧也预料不到的局面,比如说刚刚那一刻,他就没想到凤霄会坚持不住。
凤霄武功在身,摔下去未必会气绝,但那样的高度对崔不去这种普通人来说无疑是致命的,在被拖下去的刹那间,崔不去已经对自己的下场几乎认命了。
但他很快发现,凤霄其实并不是在往下坠落,而是很快站稳脚跟,并且将他拽进了一处内凹的洞穴内。
两人气息未匀,在黑暗中大眼瞪小眼,外面风雪交加,夜月早已被遮蔽得不留半点光亮。
伴随着外面的风声,崔不去喘息道:“原来你……”
刚说了三个字,嘴就被捂住,对方的身体随即压过来,将他压在洞穴角落动弹不得。
此处洞穴在半坡处,看样子像是经久风化而成,内里空间狭小,两个人挤在一起就更显逼仄。
但崔不去知道凤霄此时做出这种毫无意义的举动,肯定不是为了捉弄他,是以一动不动,也没有挣扎。
果不其然,过了片刻,风雪渐停,一道黑影自外面掠过。
崔不去眼尖,认出那应该是刚才下去找凤霄的杀手之一。
以凤霄现在的状况,以一敌二必然胜算不大,如果他们还想刚才一样悬挂在上面,估计也早就被发现了。
身影忽然顿住,双脚倒挂在外面凸起的石块,悬下来往里张望。
小洞狭窄漆黑,根本看不见里面有什么东西。
无须凤霄说,崔不去早已屏息凝神,只差没将心跳也放缓。
那人犹豫了一下,似乎在考虑要不要继续朝里摸索搜查,崔不去就感觉凤霄的身体微微一动,他只听得刷的一下,头顶似乎有什么东西炸开,登时噼里啪啦往外扑腾。
搜寻者更是被吓了一大跳,断断没想到一大群蝙蝠会从里面扑出来,拍出一掌却引来更多乌压压的蝙蝠朝他迎面飞来,脸上猝不及防就被抓了几道,再也维持不了平衡,直接滚落下去。
崔不去没料到小洞里还藏了这么些冬眠的蝙蝠,一大群蝙蝠从头顶落下又扑腾出去的瞬间,他的感觉并没有比面对死亡威胁好多少,更不要说凤霄这种爱洁之人,晚上出来前的沐浴更衣算是白洗了,回去之后这人估计还得搓掉一层皮,想想就令人感到愉悦,连带身处险境,似乎也不那么难过了。
凤霄终于把手从他脸上挪开。
还没等崔不去松一口气,就听见对方道:“还有一个。”
话音方落,一道影子从外面飞入,迅猛已极,剑光凛冽,直指凤霄而去!
凤霄的琴早已不知去向,他扬袖而起,一掌拍出,正面迎向对方,就在剑尖几乎刺中肩膀之时,他稍稍侧身,任凭剑从肩膀划开衣服皮肉,掌风正中对方脖颈。
崔不去听见啪的一下,仿佛颈骨折断的动静,那人就已经飞了出去。
“走?”崔不去道。
现在自然是逃命回去的最好时机,高宁跟佛耳早就走远了,回来的可能性不大,两个云海十三楼的杀手,一个被凤霄打死,还有一个摔下山坡半死不活,能活着估计也得昏迷一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