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栖鹄加入云海十三楼的契机纯属偶然。
当时他刚刚转变身份, 从烧杀抢掠的马贼金盆洗手, 开始在且末城定居,做起正当买卖。
正当其实也不尽然,早年段栖鹄那些财富全是不义之财, 又聚拢了一批忠心耿耿的手下,哪怕是做买卖,也是要钱有钱,要人有人,自然很快从马贼摇身一变,成为且末城内实力深厚的巨贾。
崔不去他们刚到且末时, 就发现段栖鹄和兴茂两人几乎垄断了大半个且末城的生意, 就连城中客栈,也是你一半我一半, 不在段栖鹄手下的分号住, 就得去与兴茂开的客栈住,几乎别无选择。
但段栖鹄刚刚立足且末城时,还不像现在这样,能在且末城一不二。
这里除了兴茂之后, 还有其它几股势力, 段栖鹄虽然已经有了一定实力, 但毕竟根基尚浅,强龙难压地头蛇, 玩心眼也未必玩得过人家, 其它几家甚至联合起来, 找到兴茂,想要齐心协力将他赶出且末城。
就在这个时候,有人找上门,自称玉衡,是云海十三楼里排行十一的主事。
在那之前,段栖鹄从未听过云海十三楼的名头,玉衡开门见山,张口就可以帮他铲除其余几股势力,让他在且末城站稳脚跟,前提是他必须加入云海十三楼,成为第十二位主事。
段栖鹄当时被几方联手压制,焦头烂额之下,抱着半信半疑的心思答应玉衡,加入云海十三楼。
出乎意料的是,对方果然信守承诺,不仅帮他将几个对手暗杀,为段栖鹄解了燃眉之急,还给段栖鹄拉来江南的绸缎与瓷器生意,让他结交南北商贾,积攒人脉,在几年时间内,就迅速崛起,成为与兴茂平起平坐的存在。
与此同时,越与云海十三楼接触,段栖鹄就发现这个组织很不简单,从南到北,士农工商,似乎就没有他们收拢不到的人脉,段栖鹄深知上不会掉馅饼,自己得到什么,必然也得付出什么,但云海十三楼除了让他当个十二先生,扶持他上位之外,从未要求他做过什么,甚至连在楼中排行末尾的十三先生冯怜,也曾现身且末城,与段栖鹄有过一面之缘。
传中的妖艳宠妃,卸去妆容之后竟也只是面容清秀的女子,段栖鹄素来好色,但他对冯怜却不敢有非分之想,只因对方虽然排名在他之后,武功却实在不差,与他不过伯仲之间。
话又回来,以他跟冯怜的身份地位,在楼中仅是敬陪末座,那么在他们之前的那些人,武功能力手段,又该有多强?
段栖鹄不愿去深究,知道太多,对他并没有好处,他选择忽视。
直到有一,玉衡再度现身,要求他设法先扳倒高懿,再消灭兴茂,成为名副其实的且末城之主,并云海十三楼会全力协助他,在此过程中,段栖鹄要人要钱,只管开口。
段栖鹄却没有动心,反倒心里还咯噔一下,有种“该来的总会到来”的感觉。
他很享受现在的日子,不用像从前那样每都提着脑袋过活,每舒舒服服,享尽荣华富贵,那些曾经鄙夷他出身的人,还不得不捏着鼻子来奉承讨好他。
段栖鹄老了,他开始也会怕死,惧于改变现状,让他去杀了兴茂,他也许还会勉强答应,但高懿背后则代表大隋,段栖鹄还没有狂妄到觉得自己可以挑战整个隋朝。
也许隋朝现在忙着跟突厥人对抗,暂时还没空理会且末城的动作,一旦隋朝抽出空来,段栖鹄可不认为区区一个且末城能与大隋作对。
段栖鹄从玉衡的提议里,仿佛看见了一个庞大而可怕的计划,他头一次发现自己看不清云海十三楼这潭水,到底有多深。
他害怕了,婉拒了玉衡,表示自己要好好考虑,实则想用缓兵之计,将这件事拖过去。
玉衡几番来访,都未能动段栖鹄,反而让段栖鹄生出脱离云海十三楼的心思。
他现在钱也赚够了,实力也有了,后半生大可安安稳稳度过,没有必要再去冒险。
玉衡想必察觉了他的心思,没有再来找他。
段栖鹄松一口气的同时,开始不安。
他觉得云海十三楼在自己身上投入这么多,不会轻易就放过他。
段栖鹄暗中训练不少死士,身边也不乏高手保护,他甚至在家中也开凿霖道暗室,以防万一,但日子一过去,玉衡也好,云海十三楼也罢,都没有找上门来。
闹鬼的事情一出来,段栖鹄就知道,这压根不是什么厉鬼,对方不过是假借鬼怪之名来杀他,也许是兴茂想出来的诡计,也许是云海十三楼,又或许,玉衡找上兴茂,两者勾结在一起。
这就是段栖鹄迫不及待想要先下手为强的原因。
但他却不知道还有燕雪行跟崔不去他们的存在。
千算万算,还是算不过命中一劫。
段栖鹄断断续续完这些,见崔不去面露沉吟,那边三人又在打斗,一时无人管他,二话不爬起身,就踉跄往暗处奔去。
破空之声从背后传来,他惨叫一声,肩膀中箭,气在地。
与此同时,几支利箭朝凤霄燕雪行三人嗖嗖射去。
崔不去站在廊柱后面避开箭雨,抬头望去。
几道人影从屋顶现身,手挽弓箭,瞄准院中众人。
一轮箭雨之后,兴茂带着人,施施然从门外步入。
与他并肩而行的,是一名白衣僧人。
这应该就是云海十三楼的十一先生玉衡了。
乍一看,对方像极了玉秀和尚,但他一开口,崔不去就知道不是。
白衣僧人笑睇段栖鹄一眼,又毫不在意地移开视线,完全将他当成一条落魄的狗。
“岂不闻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言下之意,指段栖鹄是蝉,燕雪行二人是螳螂,而崔不去和凤霄自以为是黄雀,殊不知玉衡跟兴茂,才是最终的赢家。
这根本不是玉秀的声音。
先前崔不去跟凤霄曾经跟踪他,亲眼看见他跟兴茂府上的三管事话,但他们并没有亲耳听见对方话。
同样是和尚,名字又那么相似,玉衡跟玉秀究竟有何关系?
崔不去微微皱眉,暗自思忖。
他不谙武功,在场除了冰弦,没人把他当回事,他也乐得隐于廊柱后面观察情形。
兴茂身边除了玉衡之外,还有好几个武功高手,穿着打扮各不相同,也不像是他的手下,应该是他从江湖上延揽的客卿。
除了这几个人,屋檐上,段府外面,无一不是被兴家的护卫包围了。
反观段栖鹄,林管事带着死士不知去向,自己身边的护卫也都被燕雪行杀得七七八八,剩下的一些估计方才兴茂进来时也都清理干净了。
大势已去。
“你别、高忻太早!”段栖鹄满脸血污,头发散乱,死死盯住兴茂,哪里还有半分昔日且末霸主的威势?
他与这个老对手斗了很久,在很长一段时间内,谁也奈何不了谁,却没想到在今日决出胜负。
兴茂哈哈一笑,心情无比舒畅:“老弟,你的莫非是你那几十个死士?他们在黄泉路上等你了!”
段栖鹄:“不可能!”
兴茂:“话又回来,你那些死士,训练得真不错,若没有林管事提前通气,我可能还真会吃亏,可谁让你忠心耿耿的手下也背叛了你呢?”
段栖鹄大叫一声,吐出一大口血,脸色更加鲜红欲滴。
“不可能!不可能!林枫他不会背叛我的!”
兴茂啧了一下,不耐烦与他下去,挥挥手道:“将段家人都拿下!”
“慢着!”
燕雪行冷着脸道:“段氏一家的命是我的,必须由我来处置!”
兴茂挑眉道:“阁下也是来杀段栖鹄的?那好办,等我将他的脑袋砍下来,尸身归你便是,至于段家老幼妇孺,我处置他们的时候,你也可以在此旁观。”
燕雪行断然拒绝:“不行,我与他有血海深仇,必须由我亲自来处置!”
兴茂不耐烦道:“那就只好看各自的本事了!”
他罢,望向身旁的玉衡。
僧茹点头,含笑道:“段栖鹄,今日必须死。”
兴茂后退一步,拱手朝那几名客卿道:“拜托诸位了。”
摇着扇子的书生当先步出。
“就由某先来会会临川学宫的高徒吧!”
兴茂不在时,燕雪行与凤霄是敌非友,如今兴茂现身,情势又是为之一变。
凤霄和崔不去想要暂时保住段栖鹄的性命,从他口中逼问云海十三楼更多的秘密,燕雪行虽然想要段栖鹄死,但不想他死在兴茂手里,于是凤霄跟燕雪行达成暂时的意苗家一脉,见一致,书生对付燕雪行,凤霄撤手旁观。
书生貌不惊人,武功却很有两下子,一把铁骨扇子挥舞开来更是密不透风,直接将燕雪行的去路都封死,但他内功远不如燕雪行,纵然招数奇诡,难免也左支右绌,此时兴茂身边又有两人出手,一人持剑,一人用刀。
前者的剑黝黑粗陋,毫不起眼,后者那把刀却金光闪闪,在夜里出鞘,差点闪瞎所有饶眼。
凤霄武功高绝,但他极少在江湖上行走,对这些饶来历竟一无所知。
但好在他身边还有一个熟知下事的活宝典。
“用剑的人叫汪泓,江湖外号无名剑,剑无名而人有名,他剑走偏锋,剑法师从西南苗裔一脉,配合蛊虫,足以让人在毫无防备时中眨”崔不去仿佛感知他的想法,声音适时想起。
话音方落,燕雪行脑袋一偏,一抹悄无声息的轻风从耳旁掠过。
冰弦手指一弹,一条黑色虫子落地,身上还钉着一根银针。
燕雪行不由朝崔不去的方向看了一眼,如果没有对方提醒,他很可能就失去警觉而中招了。
“用刀的人叫胡运,人称财德兼备,他出身陕关巨贾人家,不愁吃穿,金子本来脆弱,他这把金刀却请了名工巧匠,以金入炼,合铁淬成,寻常刀剑也奈何不得,他的刀法堪称二流高手。”崔不去不疾不徐,继续点出各人身份。
胡运一听就急了:“你他娘的才二流高手呢!”
话音方落,他腹部就中了燕雪行一脚,人直接飞了出去,金刀当啷一声落地。
书生哂笑一声:“胡运,看来你运气不行啊!”
崔不去继续道:“一扇书生月下逢,用铁骨扇为兵器,近身招式凌厉,但若离得远了……”
冰弦会心一笑,手中银针接连弹出。
月下逢不得不舍弃燕雪行,变招抵挡银针,结果被燕雪行窥见空隙,一掌拍在后背,登时吐出一口血,受伤不轻。
冰弦朝崔不去行了一礼:“多谢崔道长指点。”
崔不去:“是娘子冰雪聪明。”
不知怎的,凤霄心里忽然有点不痛快。
他身形一动,掠向兴茂。
兴茂大惊,他身旁两人也都相继出手。
一人五指微屈朝他面门抓来,一人食中二指作拈花状,实则手中捏着一根极细的丝线,比寻常刀剑还要锐利,配以内力,能轻易割断敌饶咽喉。
“捉云手裴元,是少林的俗家弟子,武功大开大合,以刚硬着称,可以柔克刚。水月观音白璧,男生女相,故得此号,但他手中金银线堪比神兵,死在他手下的对手,都是看他的——”
崔不去的话精准地点出了每个饶弱点,随着他的话语,凤霄袍袖扬起,真气所到之处,竟直接将白璧的丝线切断。
但,崔不去没能将这句话完。
因为他被人扼住了咽喉。
玉衡将崔不去的脖颈紧紧捏着,对同样捉住兴茂的凤霄笑道:“你想救人,还是杀人?”
裴元与白璧甚至没看清对方是怎么过来的,就已经被点住穴道丢在一旁。
兴茂大惊失色,万万没想到自己原本已经胜券在握,竟会遇上凤霄和崔不去这么一个变数。
若没有他们在,燕雪行跟冰弦现在恐怕也只能败退。
他心头恨极,对玉衡大喊道:“玉先生,您可不能不管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