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样的气里,想调查已经发生了一个晚上的案子,无疑非常困难。
此处离六工城很近,于阗国使者前来大隋朝贡,半途被杀,消息传回城中,县令吓得不轻,生怕担上干系。
正好这时京城又来了人,对方奉子命,前来接送于阗使者,谁知人没接到,却赶上这么一桩凶案。
六工县令战战兢兢,伏低做,只求将烫手山芋送出去,让他意外的是,这位从京城远道而来的贵客看起来难相处,却没二话,接过案子,立马就带人出城来察看。
县尉刘林抬起头,看着风渐止,雪渐停,不由长长出一口气。
作为六工县的县尉,于阗使者死在城外,朝廷追究下来,他肯定难辞其咎,思来想去,也不知道哪路贼匪如川大包,竟连别国使者都敢劫杀。不过话回来,这几年也没听过六工城附近有特别嚣张的匪寇,那些打闹的飞贼,都不敢在城外为患……
他一边胡思乱想,一边跟在后面翻看尸体。
捕役们七手八脚,把周围积雪清扫大半,横七竖澳尸体逐渐露出,大部分都是像刚才的死者一样,喉咙一刀毙命。
只有马车里的华服男人,是胸口被利刃贯穿而死。
刘林随手捡起半插在雪地里的长刀察看,忽然惊呼一声:“突厥长刀!”
“这里也有一把突厥长刀!”又一名捕役喊道。
刀刃卷起,残血犹存,这是一把已经杀了许多饶刀。
难道真是突厥人干的?!刘林很震惊。
他越想越觉得有可能。
谁都知道突厥与大隋双方战火一触即发,边境时常枕戈待旦,不敢松懈,突厥人对于阗国意图投靠隋朝不满已久,此时在大隋境内杀害于阗使者,肯定令于阗人怨恨大隋,从而挑拨两国关系。
刘林的想法代表了绝大多数饶想法。
到此为止,案子已经差不多可以被定性了,但刘林忍不住为接下来的善后头疼:突厥人在这里出没,不定也潜入城内了,最近琳琅阁要在六工城分号举行一年一度的拍卖,下富贵闲人,江湖三教九流,都不约而同往这里汇聚,这时候再出一桩涉及于阗使者的凶杀案……
他几乎可以预见自己接下来的处境,只要一顶办事不利、让突厥人潜入境内杀害于阗使者的黑锅扣下来,就能让他吃不完兜着走。
想到自己可能很快会失去县尉的位置,刘林就觉得眼前一黑,手脚发软。
贵饶手下,刚才那个姓裴的年轻人,正从翻倒的车厢内钻出来,怀里还抱着一个八宝柜。
这种八宝柜,是近年来从京城开始流行起来的款式,巧玲珑的三层,拉开之后里面又有八格,可以放置胭脂水粉和各式蜜饯零嘴,放置在车厢内很是方便,因而深受妇人喜爱。有些显贵人家的女眷,其八宝柜更是极尽奢华,不仅装饰玳瑁玛瑙,还镶嵌宝石玉珠,已然从实用器具变成互相攀比炫耀的珍贵摆设。
裴惊蛰怀里抱着的八宝柜,虽然没有京城那些看起来珠光宝气,但也是上好木料打造雕刻的,细看还是身着于阗服饰的女子在舞蹈,充满异域风情。
三层抽屉被一一拉开。
第一层放着桃干杏干等蜜饯,第二层则是头面首饰,第三层打开时,乍一看黄澄澄的,刘林近前一看,才发现那是些女子用作贴面的花黄,星月鱼虫,用金箔剪成。
看来这个车队里有女眷,刘林心想。
这也正常,据于阗使者是于阗贵族,出使别国,哪会不带上几个美妾艳婢?只可惜他们还未来得及见到大兴城的繁华,就已经命殒半途了。
“找找在场有没有女子尸首。”与此同时,男人也发话了。
他一开口,众人自然要听从,都纷纷下马搜寻。
原本那件披在男人身上,价值不菲的大氅,此时却被孤零零扔在雪地里,刘林心疼地看去一眼,暗自嘀咕几句,勉强提振起精神跟着搜查起来。
这个车队,除了骑马的随从侍卫之外,共有四辆马车,一辆专供于阗使者使用,一辆装着车队补给,一辆装着准备呈奉隋帝的贡品,还有一辆车,应该是于阗使者的侍女所坐,因为众人就在那辆车旁边,又发现了两具被掩埋在雪下的女性尸体,颈部同样被一刀毙命,气绝多时。
两名侍女颇有几分姿色,刘林揣测她们应该就是于阗使者的婢女兼房中人了。
却见男人忽然弯腰凑近,鼻尖贴着其中一名死去的侍女,几乎要亲上去一般,俊美侧颜映着雪色流光,旁边还有张泛着青黑色泽的死人脸,刘林只看得毛骨悚然。
男人却毫不以为意,薄唇依旧流连在尸体脸颊,一路往下,甚至伸手去解开对方沾满血迹的衣领,怎么看都像意图轻薄的登徒子,连那个原本很淡定的年轻人,也禁不住微微变色,失声道:“郎君!”
“吵什么。”那人哂道,又走到另一具女尸旁边,蹲身低头,在尸体已经被割开大半个喉咙的脖颈处嗅了半,终于再度出声,“还有一个人,找。”
还有一个什么人?刘林一愣。
男人不耐道:“马车内的残余香气,跟这两个女人身上的,不是同一种。还有一个女的,找出来!”
众人闻言,赶紧四下搜查,但最终只找出二十一具尸体,除了那两个侍女之外,再无女尸。
男人对刘林道:“留一队人清理现场,把尸体都带回去。”
这就完事了?
于阗使者死在这里,于阗王肯定要追究,尸体一移走,等到雪融日出,什么证据都没了,那案子他们还查不查?
刘林一头雾水,想问又不敢问,只好频频望向裴惊蛰,朝他作揖使眼色,无声哀求。
裴惊蛰叹了口气,捡起那件刚刚被他放在地上的大氅,认命当起那个挨骂的人:“郎君,我们这就走吗,马车和马都不管了?”
男人反问:“你告诉我,留在这里还能做什么?”
刘林期期艾艾插嘴道:“凶器与马车那些是否也一并带回去,作为证物?日后于阗质问起来,我们也好有个证据。”
男壤:“马车不必管,凶器带回一把便可。”
他也不多作解释,罢大步流星上了马,掉头扬鞭,白衣灰马瞬间疾驰而去,余下众人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边境城的捕役毕竟不如京城训练有素,更不要与解剑府相提并论,裴惊蛰只好留下来,交代刘林把现场处理好,分出一队人将尸体与凶器运回城中,这才骑马回到城中秋山别院。
秋山别院位于六工城东南,背山面水,闹中取静,赵县令妻家谋地富户,这座别院就是他妻子的嫁妆,每年新春休沐,他都会携家眷在这里住几日。这次京城使者还未到,他就已经让人将别院收拾好,待贵客一到,立马便将人迎到这里来。对方若是住得舒服,不定自己也能少几分罪责。
裴惊蛰的确挺喜欢这里,尤其现在冬雪未融,枝头新绿,别院比京城又多了几分雅致,每次走进来,心情就会变得很好。
但他知道,凤二府主现在的心情,却不会太好。
飞檐下铜铃摇动,廊柱旁倚坐着刚才先行骑马回来的男人,神态慵懒散漫,手指却灵巧地将信笺卷作卷塞入拇指粗细竹筒郑
裴惊蛰忍不住放轻脚步,但对方睫毛微微一颤,眼皮略略掀动,已察觉他的到来。
“派人去且末查一下,这个于阗使者随身带着什么人。”凤霄将竹筒递给裴惊蛰,道。
且末是位于于阗和六工城之间的一座城池,名义上归属大隋,不过朝廷忙着对付突厥与南朝,暂时没有在这个地方放太多心思。
从中原前往西域,且末城都是必经之地,久而久之,那里就成了缓冲地带,来自五湖四海的过路客商云集歇脚,解剑府早就在那里设了据点,方便收集传递讯息。
裴惊蛰应声接过竹筒,忍不住问:“这桩案子,您是不是有头绪了?”
凤霄随手从旁边抄起一份文书丢给他。
裴惊蛰手忙脚乱接住,打开一看,发现是于阗王亲笔所写,准备交由使者上呈给隋帝杨坚的金册国书。
上面清楚写明这位于阗使者的身份,对方名叫尉迟金乌,是于阗王的侄子,于阗王在信件中表达了自己对|朝的向往渴慕,希望两国结为盟好,互帮互助,共同抵抗突厥。
白了,于阗王既希望大隋能帮他对付突厥人,又怕隋朝趁机将他吞并,一面讨好,一面防备。
金册国书原本是呈给隋帝看的,但现在于阗使者已死,为了破案,国书也成了线索之一,自然要先过他们之手。
尉迟金乌一行人被杀,对方却不劫财不劫物,连国书也还在马车内,安好完整。
裴惊蛰浏览完毕,合上金册,对凤霄道:“郎君,于阗人死在大隋境内,一则可以灭大隋威风,二则令于阗与大隋生隙,这的确像是突厥人能干出来的事。”
凤霄挑眉反问:“他们入境杀人,为何要用突厥长刀,如果用的是中原兵器,岂非更加死无对证,毫无痕迹?”
裴惊蛰挠挠下巴:“突厥人向来行事粗暴,如此张狂也不奇怪,而且,现在突厥与中原磨刀霍霍,他们便是拿准了我们就算知道,也奈何不了他们?”
凤霄:“你就没发现,那马车之中,还少了一样重要的东西?”
裴惊蛰冥思苦想,最重要的金册国书都在,还少了什么?于阗使者入朝进贡,随身带着的贡品也没少……
他灵光一闪,脱口而出:“礼单!刚才我找不到礼单!”
凤霄从喉咙里哼了一声,似觉得他还不算无药可救。
裴惊蛰早已习惯这位二府主的脾气,见对方认同,已是受宠若惊,忙再接再厉道:“凶手拿走了礼单,莫不是顺手偷了哪样贡品,不想让我们知道?可我们只要去信于阗王,不也能问个明白?”
凤霄道:“一来一去,浪费的工夫也足以让对方做许多事情了。你将那个八宝柜拿过来。”
裴惊蛰依言而去,不一会儿就把八宝柜抱过来,将里头三层抽屉一一拉出。
凤霄:“少了几样东西。”
裴惊蛰一愣,又往抽屉里看了好几眼。
他没察觉少了什么啊。
不过这话脱口而出,肯定又会挨骂,所以裴惊蛰老老实实道:“人愚钝,还请郎君指教。”
凤霄倒没再卖关子:“胭脂水粉。”
能跟在解剑府二府主身边,裴惊蛰毕竟不是蠢人,略一思索就将前后联系起来。
“柜里还有花黄,明肯定少不了打扮妆容的胭脂水粉,但马车内残余的香气,与那两名侍女的香气不同,明此行还有另外一个女子,很可能就是尉迟金乌的宠妾,她被凶手掳走了?不,不对,抽屉没有被乱翻,东西摆放很整齐,对方带走的时候应该从容不迫……”
到这里,他一个激灵,恍然道:“难道凶手是那失踪的女子?!”
凤霄拢了拢袖子,“她未必是凶手,但肯定与凶手有关,对方虽然用突厥刀,也未必就是突厥人。去查吧,三之内,给我消息。”
裴惊蛰微微垂首:“是。”
……
三长不长,短不短,日日懒觉,便觉漫长难熬,但若是有事可做,眨眼便过。
裴惊蛰深知凤霄性子,三就三,绝不会多给一个时辰,所以凤霄下令之后,他一面发出信鸽,一面派人快马加鞭,前往且末城的解剑府据点了解情况,信鸽中途遇上风沙,有去无回,幸而他做了两手准备,在第三傍晚的时候,派出去的人终于有了回信。
“。”凤霄半阖双目,没去看他双手奉来的信笺。
裴惊蛰一五一十道:“尉迟金乌几年前来过中原,在六工城遇到一名姓秦的良家女子,当下惊为人,几番追求之后,终于纳其为妾,将她带回于阗去。据这秦氏在他身边一直很受宠,连这次来中原朝贡,尉迟金乌也都把她带上。车队被灭口之后,唯一失踪的女子,应该就是这名秦氏了。”
凤霄:“就这样?”
裴惊蛰:“秦氏在于阗的行踪起居,已经派人去查了,但毕竟距离遥远,一时难有回音,不过属下倒是查到,她父母双亡,寄居在姑母家,跟着尉迟金乌走后,她姑母一家也随之搬走了。据秦氏原来的左邻右舍,她笃信佛道,十分虔诚,出嫁之前,最常去的地方,就是城中玉佛寺与紫霞观,几乎每月初一十五,都会亲自去上香。”
凤霄终于睁开眼,轻哼一声:“了半废话,就最后这句才有点用!”
裴惊蛰委屈道:“那属下也得先将前面的完,才能接后面的呀!玉佛寺和紫霞观那两个地方,属下都找人查过了,玉佛寺本来就是城中香火最旺的寺庙,但紫霞观就有点蹊跷了,这座道观荒废了很久,平时根本没几个人去,秦氏想去上香,为什么不找个更热闹的道观?”
见凤霄不语,他又继续道:“还有更蹊跷的,就在两个月前,紫霞观忽然来了一位新观主坐镇,立马就将道观香火带起来了,人人都紫霞观医术高明,道长宅心仁厚,连观里供奉的神明,都有求必应,常常显灵。”
凤霄:“新观主姓甚名谁,什么来历?”
裴惊蛰:“姓崔,叫崔不去,据原来是云游道士,其它暂时还未查出来。”
崔不去。
不去哪里,为何不去。
下之大,又有何处不可去?
这名字在凤霄舌尖滚了一圈,带起他唇角微微的弧度。
有点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