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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文案  父亲确诊早发性阿尔茨海默那天, 发生了两件事情。

第一是确诊本身,第二则是林朝夕得知, 她暗恋多年的校园男神即将出国深造。

关于父亲的阿尔兹海默, 林朝夕其实早有预感。网上靠谱不靠谱的检测方法,她和她爸都一起试过。因此当医生宣判时, 他们父女俩竟都没晴天霹雳感,只是觉得啊——

世界上所有事情,都可能发生在任何一个人身上, 没什么大不了。

而有了这句话,第二件事就真没什么大不了了, 林朝夕一直很清楚自己和男神之间的距离。

讲起这句话之前,她和她爸正坐在医院边的打卤面店里。她爸正偷偷抬手, 准备向服务员再要一份炸猪排。

恰逢中午,雨天水汽充盈, 面店里更是热气腾腾。

林朝夕咬着筷子,敏锐地反问:“林会计, 你的脂肪肝同意你再吃?”

为转移话题,老生看着她面前那份金黄色的猪排, 故作心酸地开口:“爸爸想记住猪排的香气。”

那语气特别拿腔拿调, 纯粹在逗她。林朝夕又好气又好笑,哪有人拿自己得老年痴呆开玩笑。

想到这里, 她眼眶突然红了, 赶忙低头吸鼻子, 假装面汤太辣。

窗外是医院附近的热闹街道, 车辆行人在雨帘中来回穿梭。法国梧桐静默矗立,水滴从叶片上接连坠落,一切都雾蒙蒙的,像颜色很淡的印象派油画。

林朝夕看着眼前的面碗。

雪白面条沉在红油里,配上翠绿的葱花,她看了一会儿,然后听到她爸爸说了那句话。

——世界上所有事情,都可能发生在任何一个人身上,没什么大不了。

这句话很对,可此情此景还是令人难受。

“那我怎么办?”林朝夕沉吟片刻,还是问了出来。

“你老父亲已经养你到本科毕业,你要一个人经受住社会考验啊。”

“我还没毕业。”

“我们家存款几百万,外加五套房!”林先生怕她误会,赶忙补充,“当然,这些都是我的。”

林朝夕:“……”

“你看,我的是我的,你的是你的。我的面是我的面,你的面是你的面。

老林先生从筷桶抽出长筷,敲了下碗边,叮一声脆响后,他继续循循善诱,“那么我的病是我的病,你的人生是你的人生。这些事相对独立,并不太相互影响。”

闻言,林朝夕抬头看着父亲,非常不可思议。

老林今天穿了件老头汗衫,说话时一派看破红尘的云淡风轻感。但想起他们父女这么多年相依为命的日子,林朝夕怀疑自己耳朵有问题。

“你的病是你的病,我的人生是我的人生?”

“是不是很有道理?”

老林先生很得意于这句话,林朝夕却忍不住打断他:“但你的人生,不就是因为我,才被搞得一塌糊涂的吗?”

这是一句话就能讲清,却困扰林朝夕很多年的事情。

她今年22岁。

22年前她刚出生,坐在她面前的这位老林先生为她放弃出国继续数学方面的学习,选择成为她的爸爸,独自抚养她长大。

如果现在是6小时后的傍晚。那时她已经知道男神裴之要出国留学的消息,学校还是他爸爸当年放弃的那所。她一定会对她人生里这种微妙对比唏嘘不已。

不过现在,她只是被老林接下来那句话噎得吃不下炸猪排。

“我有什么办法,国家法律规定我必须抚养你。”老林先生这么说。

话题到此为止。

那么多年了,从中二期眼泪汪汪到现在随口一问,她不知道多少次问过同样的问题,得到的回答却一直这么简单干脆。

虽然具体来说,这里还有很多问题。比如她妈妈为什么狠心不要她,或者她爸干嘛不能把她一起带去国外,以及爷爷奶奶怎么都不帮忙?

但老实讲这都不重要。因为二十二年来,他们父女俩相依为命,才是人间真实。

为这种人间真实,他们父女不约而同举起手边的可乐,碰了一杯。

老林先生抿茶一样抿了口可乐,放下易拉罐,问:“那你是嫌弃爸爸生病吗?”

林朝夕咕噜喝了小半罐,看着面前精神奕奕的中年人,打了个嗝:“怎么可能?”

“好嘛,那就没什么大不了,真的。”

说完,老林先生一筷子夹起她点的炸猪排,咬了一大口。

林朝夕只能眼睁睁看着。

明明是件天大的事情,却被搞得好像家里没米,所以要去楼下小超市再买两斤那么简单。

曾窥见世界真实的人,大概真得比较不在意这些。

然后她看到她的傲娇同桌陆志浩小朋友背着小书包站在人群最外,踮着脚,打开他的小青蛙钱包,像在数钱。

林朝夕快走两步,拍了拍他左边肩膀,凑到右边问:“在干嘛呢?”

小陆同学脸上的肉猛颤,吓了一大跳:“你神经病啊。”

“嘘!”林朝夕把食指放唇上示意小陆同学小声点,然后悄悄问道,“怎~么~啦?”

小陆同学眼神发虚,他瞥了眼树下正在叫卖的青年人,说:“不管你事,快走快走。”

林朝夕踮起脚,顺着他视线看过去,看到一个戴金边眼镜的男人。

男人的额发尽数梳至耳后,用发胶固定,并穿西装,整个人看上去油光发亮,很引人注目。而在男人香樟树干上钉着块小黑板,黑板上写有几道数学题。旁边还有个大旗帜,上书“心算王”三字,字体比“陈大炎烤鱿鱼”还飒爽。

学校刚放学不久,家长们接到刚念完兴趣班的孩子们,很多人都在看。以老人为主,他们被传授“心算法”的男人唬的一愣一愣,时而看看自己的孙子孙女,时而又看看正在叫卖的那位,眼神像要准备掏钱。

林朝夕心下了然。

在互联网发达的后来,这种骗局也骗了不少家长。最着名的莫过于电视购物卖的“周根项速算”,1380元一套速算法。再往前,八九十年代的时候,史丰收速算也风靡过很长一阵,号称能开发大脑,利用的不过是家长望子成龙望女成凤的朴素心愿,虚拟一条在数学之路上的捷径,令家长们趋之若鹜。

其实,哪有捷径啊。

“上次有位家长回来感谢我,说他买了我的书给儿子学,儿子后来拿了晋杯奥赛的金牌,非要给我塞钱,你们知道他干嘛给我塞钱吗?”油光水滑的男人拖长调子,一丝亮光从镜片上滑过。

“他说要买断我这个方法,就是给我一大笔钱,我以后都不能卖我的算法了,这样他儿子以后就没有竞争对手……”

“太坏了。”

“这种人太坏了。”

旁听的爷爷奶奶们纷纷嚷了起来,也不知是否还有“心算王”先生雇来的托。

心算王说:“但我没答应,我也觉得这种人居心不良,我的心算法,是要造福更多学生的。钱对我来说不重要,我有太多钱了,我希望更多的孩子好好学数学。所以我的定价非常低,100块,一套100块。”

说罢,他举起一本小册子,铜版纸封面在阳光下熠熠发光。在他右手边有个女人收钱,收一张钞票给一本“秘籍”。已经有老人开始交钱了,小胖子陆志浩同学咽了口口水,攒紧钞票,盯着那本“心算王秘籍”,像在做着什么最后挣扎。

林朝夕看在眼里。等前几个人交完钱,千恩万谢拿着小册子离开,心算王旁边的女人很紧张地说:“张老师,剩下的书已经不多了,我这次只带了30本出来,您看……”

这句话像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有几个老人急了,要上去交钱。

小胖子也咬咬牙,正要钻进人堆,林朝夕一把按住他,摇了摇头。

“你干嘛!”陆志浩使劲想挣脱她的手。

“那是骗子。”林朝夕声音不高不低,但足以让周围很多人听到。

“你又懂了!”陆志浩很不耐烦,但脚步却停下,狐疑地看着她。

人群霎时一静,树下有那么短暂的尴尬。

所有人都看着林朝夕,包括那位“心算王”张老师。

心算王站在人群最里,其实并不能看清究竟谁在说他是骗子。但那声音很脆很甜,听上去是个小学女生,小学生、还是女生,他怕什么?

“小姑娘,你这么说话太冲动了。长大你就知道。这种信口开河的嘴在社会上要吃亏。”

一般来说,他这么说过后,普通人就知道厉害,不会多管闲事只会闭嘴。可人群外,笑盈盈的提声问并没有停止:“张老师既然要造福学生,那你为什么不免费送呀?”

心算王:“小姑娘,知识就是力量,这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太便宜的东西,你拿到手是不是会不珍惜?”

“您是说,亚瑟·本杰明的知识,和迈克尔·谢尔顿的力量吗?”

女孩声音清澈,像阳光下波光粼粼的湖水,不过在心算王听起来却极其刺耳。他推了推眼镜,看到一个小女孩从人群后走出。

他眯起眼,从头到尾扫了遍小女孩,他原来还以为是什么有钱人家的孩子见多识广,却看到一个衣服很破鞋包都很破的小丫头,长得还到不了他胸口高。

小丫头浑身上下都透着穷酸气,唯独那双眼睛很有意思,乌黑发亮,似笑非笑,嘲讽意味十足。

“怎么了?”心算王问。

看心算王的样子,林朝夕知道这句“怎么了”是因为他真不知道这两个人是谁,她心理盘算的一肚子话突然没法说了。她说的这两人的名字,是因为这两位合作写了本书,系统总结了各种心算方法。她曾经被老林按着头看过一遍,所以记忆颇深。

现在,她扫了眼周围犹疑的爷爷奶奶们,在想该用什么办法才能让他们相信自己接下来说的话。不过片刻后,她发现,爷爷奶奶们的怀疑目光并没冲着心算王,而冲着她,括弧,主要集中在她背部。她才想起来,她校服背后有“红星小学”几个字,差校学生,或许怎么说都不太可信了吧。

“是这样的,我之前看过这两个人写的一本心算书,新华书店就有,才17.5,不知道和张老师这本有没有很大区别呀?”她其实不确定心算王的版本就是抄了这两位合着的书,不过她看了眼小黑板上“13×13×13=2197”的等式,继续说,“我记得里面说了种立方算法的公式,不知道您那么快算出来是不是用了这个公式,13×13×13 =(13-3)×13×(13+3)+3×3×13,即2197。”她顿了顿,心算王的脸色已经不太好看了,周围有轻微质疑声,她吸了口气,笑着问,“还有种用手指关节计数的方法,不知道您的书里有没有……”

心算王果真打断她:“你是看过我的书了吗?”

“没有啊,我很穷,买不起,你的书太贵了。”她说。

周围围观的都是爷爷奶奶,本来就比年轻人更在乎点钱。

“好像是有点贵。”

“100块钱能买多少书了。”

他们交头接耳,小声说道,甚至有人已经拉着孙儿孙女要去新华书店看看。

心算王脸色铁青,一言不发。

林朝夕见好就收,准备趁心算王大人不注意,马上开溜。

不过,她这种小江湖还是比不过“老江湖”。

她刚转身,就听心算王说:“小朋友很厉害,那你看的那本心算书里有没有交给你÷78是多少?”

林朝夕停下脚步,心头一凛,明白过来。张老师行走江湖多年,当然遇到过很多砸场子的,早就准备很多应对办法,比如随便记一道算术题的答案,来证明自己确实是速算高手。

她转过身,微仰头看着男人得意的面容,一时无法回答。

四周很安静,只有风吹过樟树的沙沙声,所有人都看着她,等待她的回答。

林朝夕抿住唇,皱着眉,就在她要说出“我不知道”这四个字的时候,一道很清晰平静的男孩声音,从人群外响起。

“.。”

眼前这片优美小院是她曾经的学校,现在,她却进不去了。

因为这里是市实小,全市最好的小学。而红星福利院的地段小学是红星小学,在街的那一头,市里面排不上号。

数小时前,她还抱怨和裴之从小同校不同班,人生毫无交集。现在好了,连同校这个设定都没了,这才是真的毫无交集。

芝士世界可真残酷。

被现实重重打脸了,她颓丧得一头撞上不锈钢栏杆,发出铛的一声重响。

实验小学的门卫叔叔就在不远处,被吓了一跳,冲她挥挥手,让她赶紧走。

她低头,看了眼自己红色被洗成粉红色的校裤和灰球鞋,默默转身离开。

明明也就是街头巷尾距离,隔了七八百米,友校和实验小学却有天壤之别。

红星小学既非市重点亦非区重点,是很正常新村小学,覆盖很大一片区域。学生众多、校舍紧缺,什么都看上去破破旧旧。

她也同样在红星小学门口站了会儿,期间还遇到高年级学生勒索低年级学生。

她毫不犹豫扭头离开,继续她的找爹之旅。

她是大学生,翘课对她来说和吃饭喝水一样稀松平常,没半点负罪感。

……

专诸巷离两所学校很近,走路五分钟。

曾经,老林为了让她上实验小学,花了几万块钱择校费,积蓄一空后,却还在实验小学旁边租了个不便宜的小院子,为的是让她每天可以多睡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