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路易-波拿巴总统一行人离开苏尔特堡的时候,已经酝酿了许久的雨终于落了下来。厚重乌云已经笼罩住了整个天空,让大地也变得阴沉沉起来,尽管此时才是下午三四点钟左右,但是已经像是来到了傍晚。
淅淅沥沥的雨点,从天空不停地往地上滴下,四周都是一片哗哗的雨声,夏尔打着伞,以尽量一致的步调,跟随着未来的皇帝步步前行。
因为领头的人一直没有说话,所以随从们也纷纷无言,在雨中漫步的这行人,既沉默又有些说不清的压抑。
不知道走了多久之后,路易-波拿巴终于开口了。
“夏尔,我明天就动身回巴黎了,接下来的巡视事务,都由你一个人来处理了吧。”他看着面前的原野,以一种不容置疑的语气说。
“……当然可以,如果您希望如此的话。”夏尔连忙回答,然后他偷瞟了对方一眼,“不过,到底生了什么事呢,值得您如此改变日程?”
“刚刚收到了消息,普鲁士的公使想要紧急约见我。”路易-波拿巴淡然回答,“以便探听一下我国的态度。”
“出了什么事了?”夏尔一时没有搞清楚状况。
“他们又怎么能够不急?”路易-波拿巴反问,“现在黑森的局势一触即,如果一个不小心,没准明年普鲁士和奥地利就要打起来了。这种情况下,他们当然想要知道法国的看法。”
接着。他的脸上露出了一个几乎不易让人察觉的笑容,“夏尔,现在整个欧洲终于有人肯听听我们的话了……”
普鲁士和奥地利因为黑森即将打起来了。
夏尔马上明白了这是什么事了——1849年德意志的黑森-卡塞尔危机。
这事儿说源远流长。
黑森伯爵领是德意志一个重要的诸侯领地。1567年菲力普一世死后黑森伯爵领地被按照古代的遗产分配规则分开,从而形成了四个不同的贵族领地:黑森-达姆施塔特、黑森-卡塞尔、黑森-马尔堡和黑森-莱茵菲尔斯。其中黑森-马尔堡和黑森-莱茵菲尔斯至16o4年全部无后代,只剩下了黑森-达姆施塔特和黑森-卡塞尔两个支族流传了下来,在古代他们之间爆了严酷的、长时间的对立,三十年战争期间还曾互相站在不同的阵营厮杀过。
不过这次的危机跟古老的宗族仇恨没有关系,这是新时代的问题,近代而非封建时代的问题。
简单说来。就是黑森-卡塞尔伯爵领历代的统治者都跟自己的领民关系十分不好,所以黑森领民在数百年来积累了极大的愤恨——比较有代表意义的是,在美国独立战争期间。当时的黑森-卡塞尔伯爵路德维希二世接受了英国人付出的金钱,然后将接近3万子民送去给英国人镇压暴民,最后接近8ooo人客死异乡,然后他自己还克扣了5o万英镑酬金的绝大部分。
这种仇恨心理。到了法国大革命时代之后就被愈点燃了起来。拿破仑在18o3年将黑森-卡塞尔由伯爵领提升为选侯之余(而另一支黑森-达姆施塔特伯爵领则在18o6年被拿破仑提升为了公国),还将《人权宣言》和《拿破仑法典》也送了过去,让德意志领主们头痛不已。
虽然拿破仑很快消亡了,但是被点燃的民权意识终究还是保留了下来。1831年,在得到法国183o年推翻了波旁王朝的消息的鼓舞之后,黑森人也行动了起来,最终迫使当时的黑森选帝侯威廉二世流亡出外(他的儿子弗里德里希-威廉一世摄政),同时颁布了一部新宪法。极大地限制了选帝侯的统治权力。
到了1848年,再次受到了法国二月革命的鼓舞之后。黑森人又闹了一番,结果弗里德里希-威廉一世被迫答应再次颁布一部更加自由主义的宪法,才稍稍平息了骚动。然而,在争取到了时间之后,选帝侯直接向奥地利帝国求援,请求他们的帮助,以便压服暴民,取消之前的1831年宪法。
此时的奥地利,已经在俄国刺刀的帮助下,从1848年革命中的瘫痪状态稍稍恢复了过来,新君弗朗茨-约瑟夫心里颇有抱负,想要在德意志再次确立奥地利帝国的优越地位,于是就答应了黑森选帝侯的请求,并且准备出兵帮忙镇压暴民。
因为旧的德意志联邦议会被革命浪潮扫除了,这样一来,全德意志联邦的总的中心便不复存在了。在这种情况下,奥地利的皇帝想要恢复法兰克福的旧议会,那里它的影响力始终是占居绝对优势的,黑森选帝侯为了换取奥地利的支持,所以答应了奥地利的要求。
而正在此时,德意志另一个强大邦国——普鲁士也正蠢蠢欲动,一心想要和奥地利一较短长,他们力图在爱尔福特建立北方联盟,想利用这个联盟来为自己的利益服务并把它置于自己的直接控制之下。为了抵抗奥地利的影响,黑森议会决定加入这个新的帝国会议,以便保卫宪法。
就这样,奥地利支持黑森选帝侯,普鲁士支持黑森议会,德意志的两个巨人开始了正面的碰撞,两国间不仅外交口水战频繁,连军队都已经开始了初步的调动,大有冲突一触即之势。
当然,普鲁士支持黑森议会,不是想要为了保卫黑森的自由主义宪法,事实上他们比谁都痛恨所谓的自由主义。之所以这么干只是为了削弱奥地利在德意志的影响而已。于是,黑森宪法就成了奥地利和普鲁士之间斗争的口号。
“现在事态日益危急。”看着远方的水雾,路易-波拿巴平淡地说。“据刚刚收到的消息,奥地利军队已经和普鲁士军队在黑森边境各自集结了。面对这么严峻的形势,他们开始不得不思考最糟糕的情况。于是向欧洲各个主要大国探询态度也就不足为奇了。”
虽然口称局势紧张,但是夏尔看得出来路易-波拿巴现在很高兴——还有什么比邻居倒霉更让人开心的事情吗?
当然,他更加高兴的是,在默默无闻了数十年之后,终于……终于他走到了个人意见可以影响到整个欧洲局势的地步,虽然现在还只是开始而已。
“那您打算如何处理呢?”夏尔低声问。
“我会鼓励普鲁士,会支持他们继续和奥地利较劲儿。”路易-波拿巴想也不想地回答。“如果能够打起来就更好了,他们要是打个两败俱伤,我们以后行事就方便多了。”
“您要支持普鲁士?”夏尔的手微微颤了一下。还好没有让雨滴砸到对方。
“是的,我们需要削弱奥地利,普鲁士如果能起到作用,那么支持一下也无妨。不过……””未来的皇帝摇了摇头。好像十分惋惜似的。“我们现在在欧洲投不下多大的赌注,现在国内还有一大摊子事等着我们解决。所以我只能口头怂恿而已,真希望我的话能够给他们以信心!”
可是他们并没有打起来。
虽然有路易-波拿巴的怂恿,但是普鲁士人现在还不敢冒险摊牌,因为奥地利还貌似很强大,因为等下俄国会表示对奥地利的支持。
按照历史,普鲁士人会在压力面前最终选择退缩和屈服,普鲁士相冯-曼托伊费尔于185o年11月29日在奥里缪茨会晤了奥地利相施瓦尔岑堡公爵。向他屈膝求和,在有关议会、黑森—加塞尔和什列斯维希—霍尔施坦的所有问题上完全放弃了普鲁士实行独立自主政策的一切要求。普鲁士时放弃了自己组织北部邦联的计划。重新加入到了法兰克福的帝国议会当中。黑森危机被以普鲁士出卖了自己的支持者的方式解决了。
直到1866年,已经羽翼丰满的普鲁士,才最终和奥地利就德意志的主宰地位摊牌了,然后他们在七个星期内打垮了奥地利帝国,得到了他们想要的一切。然后将整个黑森选帝侯的领地给吞并了。那时候黑森人再也不用担心什么宪法危机,因为他们根本就没有黑森宪法了。
“正如您所说的那样,我们需要德意志人彼此厮杀,但是我个人觉得普鲁士人不会因为您的鼓励而动手,而奥地利却会对您的态度怀恨在心,这对我国的外交并不是什么”夏尔暂时放弃了对历史的回忆,小心翼翼地说了起来,“因此,我认为我们没有必要同奥地利人过于交恶……”
“哦,我会注意尺度的,不会让维也纳的大人们神经过于紧张。”路易-波拿巴满不在乎地挥了挥手,“不过,我们也该刺激刺激他们,让他们知道波拿巴家族终究不是好惹的。我就不喜欢那群破落旧贵族的高傲模样!”
“如果刺激过头的话,我们可能会失去同奥地利结成友谊的希望……”硬下心来,夏尔再度说了一句。
“那又怎么样?谁怕他们呢?”路易-波拿巴直接打断了夏尔的话,“我的伯父从来都是摁着奥地利人狠揍的,那时他吉星高照,等到他娶了个奥地利女人之后,他就厄运连连!同奥地利人交好到底有什么意义呢?哈布斯堡只配被我们拿着马鞭狠狠地抽打几下,直到那时候我们才有友谊可言!”
总统先生难得的疾言厉色,让夏尔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所以他只好选择了沉默。看来,劝他在奥地利问题上保持平和的理智确实有些艰难。
因为早年在意大利的经历,路易-波拿巴十分讨厌奥地利人,他的哥哥甚至某种程度上也是因为奥地利人而死的;后来他迹了,成为了法国皇帝,但是哈布斯堡皇室仍旧很看不起他,不肯给他以足够的尊重,于是这种憎恨又加上了一倍。
在这种憎恨心理的驱使下,他同奥地利一直关系就不好。最终在1859年同奥地利帝国走向了战争,他同撒丁王国结盟,出兵意大利攻击奥地利人,在付出了6万士兵伤亡的代价之后,却几乎没有得到任何好处,白白使得撒丁王国取得了除威尼斯之外的北意大利全部土地,同时让奥地利人被削弱并且走向1866年的大灾难。
最终,也让法国走向187o年的大灾难。
政治家因为私人感情而做出错误决定,尽管听上去难以置信,但是在历史上却屡屡生,即使是精明如路易-波拿巴,也难以免俗——人还真是复杂呢。夏尔轻轻在心里叹了口气。
从路易-波拿巴的表情来看,夏尔知道他主意已定,继续说下去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所以他只能缄口不言。
“好了,我们现在不用谈论这个问题了,我知道你很喜欢关注这些外交事务,但是你现在是铁道部的国务秘书,不是外交部的,我想比起外交事务来,你更应该做好那些本职工作,其他人会把外交事务给办妥帖的,相信他们吧。”
也许是现了和自己亲信的谈话已经陷入到了一种令人不快的氛围当中,路易-波拿巴缓和了语气,脸上也重新露出了笑容,“不过我倒还真没有看出来,前阵子还咄咄逼人说要什么改造欧洲旧体系的你,居然今天就变得这么小心谨慎了,一个劲儿地叫我小心谨慎,哈哈,夏尔,如果不是亲眼目睹我还真不敢相信这话是你说的呢。你放心吧,我不会过度刺激他们的,现在国内还没有理清,我哪有功夫去关注欧洲?”
“我只是担心过度了而已。”夏尔接过了路易-波拿巴递过来的梯子,“请您原谅。”
有才能的人一般会相信自己的才能,尤其是自己一步步走上了顶峰之后。
好吧,虽然黑森危机会以和平的方式解决掉,但是未来呢?他会认同我的外交理念吗?我真的能够改变这样一个人内心中早已经根深蒂固的成见吗?
如果不能,那又该如何是好?
雨越下越大了,雨水顺着伞哗哗地留了下来,形成了一道道水帘,尽管身上穿着还算厚实的双排扣大衣,夏尔仍旧感觉有丝丝冷气直往身上钻,一时间竟然暗暗打了个寒噤。(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