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易-波拿巴所暂居的豪宅里,今天又是高朋满座。
里面除了酒味儿之外,也稍微让人感觉有些闷热——随着时间的流逝,现在已经到了五月初,空气渐渐变得有些热了起来。
“先生们,让我们为胜利干一杯吧!”卡里昂突然站起来提议。“正是因为波拿巴先生的带领,我们才有了如今的胜利,我们应该向他致以最诚挚的感谢!”
“为了胜利,干杯!”在一片欢呼声当中,人人同时举杯,恭敬地看着主位上的路易-波拿巴。
在忙碌了许久之后,波拿巴党人所期望多时的选举,终于结束了。
如同虽然路易-波拿巴本人没有参选,但是波拿巴家族的几位核心成员——他的叔叔热罗姆-波拿巴,堂弟皮埃尔-波拿巴,表兄吕西安-缪拉都当选了制宪会议议员,其他不少党徒,也乘着这股东风赢得了议员席位。
毫无疑问,这是一场胜利。
路易-波拿巴所带领的波拿巴派分子,在初次登台就能够赢下如此成绩,着实让不少原本心怀疑虑的人大吃一惊。而且,通过这次的初次登台,他们正式向这个国家的所有人,宣告了这个政治派别如今的复兴;让那些仍旧怀念着皇帝和旧帝国时代的人们欢呼雀跃,也让那些心怀叵测的野心家们疑惧,更让那些投机者们暗自欢呼自己又多了一个选择……
然而,这还只是最初的胜利而已,他们重新夺回帝国,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
“我们在这次选举当中,虽然取得了很不错的成绩,但是……”在这个人人欢呼的时刻,路易-波拿巴表情仍旧十分严肃,他看着自己的党徒们,口吻里满是凝重,“越是到有了一些成绩的时候,我们就越是不能松懈。想要走到王座那里去,接下来的路还有很长,我们应该保持冷静,不出偏差地走完。别忘了,只有在最后笑的人,才笑得最漂亮。那些秩序党的先生们,他们比我们的票数要多很多……”
听到了首领这些满含告诫的话之后,在座的人们原本的兴奋和激动瞬间被冲散了大半,气氛又重新归于严肃。
出于对新生的共和国的痛恨和恐惧,这些奥尔良派和波旁正统派的政客们暂且联合了起来,并且纠集了一部分摇摆的政客,组成了一个新党派——秩序党,他们在这场选举当中也取得了极大的成功,票数甚至是波拿巴党人的几倍。
由于之前长时间的积淀,他们拥有的资源是波拿巴党人所无法比拟的,出现这个结果,当然也在他们的预料之中。
他们都知道,一切都取决于年底的总统大选,只要赢得那一场大选,那就是最后的成功。他们不惜一切代价,也要让路易-波拿巴赢下这场大选,只有这样,他们多年的守望和努力,才有价值可言。
…………
在开完庆功宴之后,大部分人散去了,偌大的餐厅里只剩下了寥寥几个人。
路易-波拿巴站了起来,慢慢地走到窗口前,凝视着窗外的这座城市。他的脚步很轻,几乎没有在地板留下任何足音,也没有任何人说话,气氛既沉闷又凝重。
看了好一会儿之后,路易波拿巴才突然开口。
“夏尔,在国民自卫军呆得怎么样?”
夏尔没想到这位未来的主君,一开口就直接问了自己,一时间有些惊异。但是他很快就压下了这一丝惊异,轻声恭敬地回答了对方。
“一切还算顺利。”
在那一次拜访了特雷维尔公爵家,和自己的堂伯父商量好了之后,对夏尔进入国民自卫军的任命,很快就下达了下来,夏尔也就堂而皇之地成为了这支准军事组织的一员,而且一开始就变成了其中的军官,而在特雷维尔公爵的暗中帮助之下,不少波拿巴的党徒也渗透了进去,并且没有引发其他派别的抗议和反对。
显然,在现在这种山雨欲来的浓重压力之下,法兰西原本彼此争斗不休各个派别都达成了某种心照不宣的默契,不再因为旧日的积怨而争吵,统治阶级的内部矛盾被让位于阶级之间的阶级矛盾。在其他君主派看来,波拿巴分子再怎么令人讨厌,也比暴民要讨人喜欢得多。
“很好。”路易-波拿巴仍旧看着窗外,“你多锻炼下也好。”
接着他又问,“夏尔,你觉得接下来的这场战争,还有多久才会爆发?”
“对此我不敢断言。”夏尔的回答十分谨慎,“不过以我个人的观察来看,已经很快了,一切都已经到了临界点,两边都快忍受不下去了……也许下个月……”
“你倒是看得通透,”传来了路易-波拿巴的一声轻笑,“没错,夏尔,我也是这么想的,就快了。”
他明白,他最大的政治机遇,就在于法兰西必将会发生的阶级战争,战争越激烈,给国家带来的裂痕和创伤就越大,人们对救世主的渴望也就越深,他也就越有趁势而起的资本。
而现在,这场战争看上去是越来越临近了。
“夏尔,过来。”路易-波拿巴又召唤了一声。
夏尔连忙走了过去,站在路易-波拿巴的旁边,陪同他在窗口前一起远眺着这座城市。
“夏尔,你之前带着人在巴黎各处都跑了一趟,对吧?”过了一会儿之后,路易-波拿巴低声问。
“正如您所言。”夏尔马上回答。
“辛苦你了。”路易-波拿巴点了点头,“我会一直牢记你的辛劳的。”顿了顿之后,他又转过头来似笑非笑地看着夏尔,“你那天和约瑟夫说的,他都已经转告给我了,说得很好,很有见地!夏尔,你真应该早点跟我说说的……不用顾忌什么。”
这算是一根胡萝卜吗?还是随口的安慰?夏尔心里闪过一丝疑惑。
不过他当然不会表现出有什么不满。
“这只是我的一点不成熟的想法而已,所以不大好说出口……”
“能有想法,这就很不错了。”路易-波拿巴回答。
又是一阵沉默。
突然,路易-波拿巴伸出了手来,指着窗外鳞次栉比的街道和川流不息的马车和行人。
“夏尔,既然你走遍了这座城市,那么,你对这座城市的感觉怎么样?”
果然来了!
夏尔当然懂得这位君王会喜欢什么样的回答。
“很美。”他轻声回答,“但是同时也很杂乱,需要我们彻底将它给翻个个儿。”
“没错!就是这句话!”果然如他所料,路易-波拿巴非常喜欢这个回答。
他轻轻握紧了拳头。
“它很美,但是却被人为地弄脏了!我们以后一定要把它彻底翻新整修一次,让它真正成为世界之都!而不是隔几年就摆出一次街垒的脏地方!”
在这一点上,他是说得出做得到的。
在他在位期间,他花了大力气整修巴黎,重新规划了整个城市的布局,并且修筑了一个完整的下水道系统,让巴黎真正成了一个美丽的大都市——同时,宽阔的街道也方便了军队的调动,让暴动者们很难筑起街垒。
一举两得。
然而,夏尔却想要回避这个问题。或者说,他故意想要给这位未来的皇帝一些刺激。
“世界之都?恐怕英国人不会同意这个称呼。”
“呵,英国人!”,在夏尔提到英国的时候,路易-波拿巴的眼中突然闪过了一丝不屑。“夏尔,你对那个国家不要抱有太多的妄想。我在那个国家呆了好几年,我太了解它了,那里除了几十万地主和工厂主,剩下的就是一个大贫民窟!整个国家就是个贫民窟!那是一个虚伪至极的国家,它自称自己仁慈,结果却把每一个因饥寒交迫而被迫偷盗几个面包的国民流放到澳大利亚!它自称博爱,结果它的平民却毫无立锥之地!我太了解他们了!”
是的,如同历史上那样,路易-波拿巴既羡慕和慑服于英国的强大实力,又对英国的体制和模式有很多不认同的地方,甚至有一种隐隐约约的反感。
不过他这话倒也没什么不对的。
直到21世纪,英格兰的绝大多数土地也只是掌握在不超过6000个家庭手里,而其他的数千万英国人,和他们的先祖一样,只能挤在少数的一些城市当中。
英帝国的建立与衰亡,至少证明了一个公理:一个国家成为世界帝国,不是因为它仁慈博爱,恰恰是因为它能够有足够的冷血残忍。
“我不否认英国的人民过得不如法国人民舒服,先生。”夏尔在略有些激动的路易-波拿巴面前仍旧十分镇定,“但是,我们也不能否认不列颠帝国如今所具有的优越地位,和它的庞大实力……”
虽然想要打倒它,但是在打倒它之前必须面对现实,夏尔就是如此看的。
最后,路易-波拿巴默然点了点头,算是接受了夏尔的说法。
他是个现实主义者,当然能接受现实,默认不列颠帝国如今的优越地位。但是,本质上,他身上还是流着波拿巴家族那雄心勃勃的血液。
“我们这一代人也许办不到,但是我们的下一代人或者下下一代人却可以办到。终有一天,我的后人会实践他们先祖的诺言,让这座城市成为世界之都!”
他突然又朝笑了笑,“夏尔,你还这么年轻,所以也许你都能活着看到这一天……”
夏尔也笑了起来,“我衷心希望能够如此。”
“这就需要我们的努力了,夏尔。”路易-波拿巴又重新看向窗外。
接着,路易-波拿巴的思绪又转到了其他方面去。
“夏尔,我最近听到了一些传言。有关于你爷爷的兄弟一家人的。”
“特雷维尔公爵?”夏尔有些惊奇。“什么事呢?”
“有人说,在几个月前,特雷维尔公爵一家,趁着之前的混乱状态,在吉维尼用武力驱赶走了住在他们领地上的农户,听说还杀了好些人……现在好多地方都传遍了,引起了不少恐慌。”路易-波拿巴的声音听不出息怒来。“夏尔,有这回事吗?”
当然有这回事了!我就是亲身经历者啊!
“抱歉,对此我不是特别清楚……”夏尔脸上闪过了一丝迟疑和尴尬,“您也知道的,因为政治立场的关系,我爷爷和他的兄弟关系不是特别好,已经很多年不怎么往来了,只是最近因为国民自卫军的事才往来多了一点儿……”
“特雷维尔侯爵对我们的忠诚,真是让人感动至极。”路易-波拿巴点了点头,然后饶有兴致地盯着夏尔,“那么,夏尔,如果这事儿是真的,你觉得我们应该怎么处理呢?”
夏尔表现得有些为难。
“夏尔,我将公开对特雷维尔公爵的行径发出批评,并且资助那些因此流离失所的人。”还没等夏尔回答,路易-波拿巴就说出了自己的决定。
然后,很快他又放低了声音,叮嘱夏尔。
“另外,这阵子你找个机会去告诉特雷维尔公爵一家,最近对我们有不少帮助,我是十分感谢的,而且会有所报答。请他不要将我必须说出的那些话放在心上。我想,作为卓有成就的政治家,特雷维尔公爵是会明白我的意思的。”
一边痛斥特雷维尔公爵一家,邀买人心并且为自己博取名声;一边在私下安抚公爵一家,感谢对方之前的帮助,并且许诺未来给予好处。对路易-波拿巴的这种两面派手法,夏尔倒不是特别惊奇。
倒不如说,这是所有政治家所必备的技能。
“这样就好。”路易-波拿巴仍旧看不出喜怒来,“夏尔,你放心吧,这事儿绝对不会牵涉到你的身上,我只会怒斥公爵一家的过火行为而已。”
“过火行为”。
也就是说他定的基调是“不否认特雷维尔公爵一家夺回产权的合法性,只是手段过于激烈”。这样,在讨好了那些小农的同时,他又不至于得罪其他有产者。
同时,他又不动声色地安抚了夏尔,以便不至于寒了他的心,继续让他给自己效命。
不愧是一流的权术家啊!真是厉害。
夏尔在心里默默地赞了一句。
“谢谢您。”夏尔连忙鞠了一躬,表示自己对他的决定毫无异议。
路易-波拿巴又微笑了起来,仿佛是在安慰夏尔似的。
“你能这么想就好。哎,我们如今不得不去讨好那些农民了!谁叫他们人多!而且又有了选票!夏尔,他们的选票,对任何人来说都是不可或缺的,如果想要通过总统选举一步登天的话。”
大革命不仅给法国带来了剧烈的震动和超过二十年的战争,也给法国的经济体制和阶级力量带来了极为深刻的变化。
原本基本属于贵族和少量富裕平民的土地上,因为断头台和枪炮的作用,凭空出现了一个庞大的自耕农阶层。他们不是大革命的主导者和推动者,却在大革命的领导人纷纷走上断头台、拿破仑帝国建立又毁灭的纷纷扰扰的二十年间成为了最后的得利者群体。
他们唯一的愿望,就是保住这一份来之不易的财产,让一切都保持现状。
当现状看上去岌岌可危的时候,他们就会呼唤英雄——而路易-波拿巴,就准备扮演这种英雄。
然而,这也仅仅只是扮演而已。
路易-波拿巴在他的二十年帝国里,并没有像他许诺的那样,成为农民们的保护神,在势不可挡的工业化大潮当中,虽然缓慢,但是农民们仍旧不可避免地受到了冲击。
第二帝国并没有去改变这一潮流,他们也做不到。
在近代和现代历史上,有很多通过相对或者绝对的武力优势,强行改变一国的土地所有权分配制度的例子,除了法国大革命,以及中国和苏联的革命之外,最近的两个例子,是在二战的两个战败国——德国和日本之中。
在二次大战胜利后,盟国希望彻底铲除掉德日这两个侵略国家的军事贵族集团,除了政治打压之外,破坏他们的经济基础也是重中之重。因此,苏联在德国、美国在日本分别进行了影响深远的土地改革,极大地改变了两国原本的土地体制。
在德国,苏联人没收了所有超过一百公顷(二百五十英亩)的农庄,属于“战犯(纳粹官员和纳粹军队高级军官)”和纳粹政府的土地也全部没收,然后将,它们分割成了一片片十五到二十五英亩的小片地产,无偿地交给了东德无地的农民。
而在日本,美国人的方法要稍微温和一些(当然实质是一样的),主要采取赎买手段,他们透过扶植起来的日本政府,在实质上废除了战前日本帝国所实行的寄生地主制,将所有超出标准的土地(北海道为12公顷,其他地方为3公顷),全部予以没收。
从这一点来看,路易-波拿巴的思想和美苏的现代主义思想是有异曲同工之妙的。
然而,作为一个向现代过渡的统治者,路易-波拿巴却自然有自己的局限性。当时美苏在自耕农群体上最关键的一招棋,他却没有走——他完全没有准备成立一个国家性的农业协会组织,以便团结这些小农的力量。
苏联人在东德设置了“农业生产合作社(LPG)”“国营农庄体系(VEG)”,美国人在日本设置了“全国农业协同组合(农协)”,通过这种方式,将这些原本力量分散、资源薄弱的小自耕农们结成了农会组织,凝聚成了一股强大的政治力量,也成为了新政府和新体制的重要支持者。
通过这种办法,苏联和美国在德日都建立了一个庞大的自耕农阶层,也使得他们扶植起来的政府有了一个相对稳固的支持者群体,而且相对合理的土地资源分配体制,也极大地方便了原本几乎成为一片废墟的东德和日本在战后的经济恢复。
而路易-波拿巴呢?他虽然宣称自己是小农们的保护神,但他却没有试图这么做,一直都没有。
他对小农的支持,看上去似乎是自相矛盾的——既给他们许多许诺和优惠,并且一直透过政府施行某种农业保护主义政策,但是另一方面他又不成立农业协会组织,将小农们凝聚到一起,形成一股政治力量。
而那些没有被组织起来的小农,在随着时代进步而日益规模化、机械化的大庄园农业面前,是天然地是处于劣势的,极容易因为自然灾害或者价格波动而被迫陷入到破产的境地,更别说给政府以足够的支持了。
他们既然濒临破产,那就当然不会跑去支持这个让他们濒临破产的政府了。于是在时代的进步面前,第二帝国渐渐地失去了自己原本的基本盘,第二帝国在后期的政治孱弱,很大程度上就是由于这个原因。
为什么会这样?难道以路易-波拿巴的智力,会想不到这种局面和趋势吗?
并非如此,他当然看得出来。
然而,这种看似自相矛盾的做法,正是极其符合路易-波拿巴世界观的做法,是这位成功的冒险家诡诈一面的表现,也是他内心世界的折射。
不管怎样宣称自己是一个热爱社会主义的皇帝,一个爱民如子的皇帝,路易-波拿巴首先身上一个阴谋家,是一个渴望权力、并且希望概不与他人分享权力的皇帝。
这位拿破仑三世陛下,既希望在不可靠的金融家和旧贵族们之外给自己开辟一个稳定的支柱和基本盘,并且让自己显得宽厚爱民,博得万民的热爱;却又不希望这些小农民联合起来之后骤然觉醒,产生危险的革命思想,进而威胁到自己家族的地位和帝国的稳定。
所以,他的这种理念上的自相矛盾也就可以理解了,甚至可以说是必然会发生的。
至于夏尔,他当然不打算在这位未来的皇帝的兴头上泼冷水了。
“您说得对,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