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尔刚刚把信写完,门口就传来了敲门声。他连忙将信套进信封里面收好,然后招呼敲门者进来。
不出他所料,果然是他那个宝贝妹妹。因为是居家的关系,她今天仍旧穿着一件素白的连衣裙,一头金发也只是被随意梳理了一下,被发卡别在了一侧。
芙兰的表情似乎有些紧张,那怯生生的样子,让现在心情很好的夏尔忍不住莞尔一笑。
“怎么了,特雷维尔小姐?有什么需要您的朋友帮忙的吗?”
而他的妹妹就没有什么好心情了。
“刚刚玛丽来了……我和她聊了好一会儿。”
“德-莱奥朗侯爵小姐?”夏尔马上反应了过来,然后又有些疑惑地问,“她怎么了?她说了什么了吗?”
“她跟我说了一下近况,还有其他一些东西。”芙兰略略地回答了一句,然后凑到兄长近前,“哥哥,有件事我想问您一下,您可以跟我说实话吗?”
她的表情让夏尔更加疑惑了,在她的感染之下,夏尔也板起了脸,“如果有必要,我会告诉你的,问吧。”
“我们家是不是……是不是……”芙兰低着头,一直瞅着自己脚上穿着的配有花饰的紫色小皮鞋,却不时地偷瞟着夏尔,“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了?”
“出了问题了?”夏尔更加奇怪了,“你到底是什么意思啊?”
“我是说……”芙兰期期艾艾地才说完自己的问题,“我们家,是不是最近财产受损了?我听玛丽说,最近她好像碰到了很多大麻烦,还有很多别的人家也是……”
哦,原来如此。夏尔明白了。
原来她是听了玛丽说过很多人在风潮中饱受打击后,连带的也担心自己家了啊……
“我们家现在好得很,比以往任何时代都要好。”他淡定地回答,口吻中带有不容置疑的确信。“你不用担心,开开心心生活就好了,一切问题我和爷爷都会替你解决的。”
他的话,虽然听上去像是在随口安慰,但是确实是事实,在一切都在按计划顺利运行之后,特雷维尔侯爵一家正处在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好的时候——虽然这种“好”是建立在无数人家的“坏”之上的。
“真的吗?”芙兰紧张地又追问了一遍。
“真的。”夏尔再度确认了,然后不着痕迹地转移开了话题,“你还有别的问题吗?看上去你不止想问这个……”
“如果我们家没有受到冲击,那就太好了……”芙兰低声自语,然后抬起头来,满是期待地看着夏尔,“哥哥,那我想请您帮我一件事……”
“我就知道你总是会想要麻烦我。”夏尔忍不住苦笑了一下,然后又点了点头,“什么事呢?”
芙兰迟疑了一下,然后最终还是将自己的心思说了出来。
“因为风潮和政府法令的关系,玛丽跟我说她的财产要损失一大笔;还有我的老师,那位老画家,您见过的,他现在也处境相当不妙……哥哥,您有没有办法帮他们一下?我实在不忍心看着他们……”
“您希望我关照一下他们?”夏尔领会到了芙兰的意思。“让他们不要吃太多亏?”
“是的……我就是希望您这么做。”芙兰期盼地看着夏尔。
“您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这可不是什么小数目。”夏尔垂下了目光,不置可否,只是提醒了一下自己的妹妹。“不是一句话两句话就可以随便答应的。”
“我知道,”芙兰涩涩地点了点头,“但是我实在不忍心看着玛丽和老师就这样受罪啊……如果您行有余力的话,就请帮帮他们吧!他们都是好人,就算是借款,以后一定会还给您的……”
说完,她继续恳切地看着兄长。
夏尔沉默了。
倒不是他不肯答应,他并不想拒绝自己妹妹如此恳切的请求(几乎从未拒绝过),况且这个对现在的他来说,不过是惠而不费的举手之劳而已。
不过,在此之前,夏尔决定还是先敲打对方一番,免得以后这傻妞再善心大发给自己添加不必要的麻烦、
“亲爱的小姐,您把我当成什么了?是被关在瓶中的妖魔还是灯神?就算是灯神也只能满足凡人三个愿望吧?”他板着脸,装作十分不满的样子,“有些事,也是分做得到做不到的,如果您每个人都想去帮,那你哥哥不是变成圣人就得躺进棺材里——这横竖倒是一样……”
“我只需要您帮帮他们就可以,其他人我管不着!”芙兰连忙解释,“哥哥,您放心吧,我只求您这一次。”
听到她这样再三保证之后,夏尔终于耸了耸肩膀,“好吧,那莱奥朗小姐在哪里?我会想办法帮她解决这个问题的,现在就可以……”
听到他这句话后,芙兰大喜过望,脸上也绽放出了久违的笑容。欢呼雀跃的她,不顾一切地扑到了坐在椅子上的兄长的怀里,然后快速地亲了一下哥哥脸颊。
“我就知道!谢谢您!”
之后,她又急速退开,往门外奔去。
“玛丽就在小会客室那里等您。快点过来吧!”
夏尔被芙兰这一出闹得哭笑不得,只好自己起身重新把门关上,然后又坐回到座位上,重新处理起最后剩下的文件来。
把文件都处理完之后,夏尔也没有急着下楼,而是继续坐着,陷入了沉思。
看来,博旺男爵的计划比想象中还要有效力。
莱奥朗侯爵小姐是典型的食利者,坐拥大笔财富,等着靠吃利息过活;而老画家杜伦堡,是一位成名已久的艺术家,又开着高级的绘画班,也算是收入不菲。他们都是有产者,或者也就是人们常说的布尔乔亚。
而现在,这两个人都身处在十分不妙的处境当中。
管中窥豹,从这两个人目前面临的窘境来看,可见在这种被人为掀起的狂潮之下,这两个阶层的人所受到的冲击究竟有多大!
他们的主要储蓄手段,一个是政府公债,一个是银行存款。而这两者现在都重重受创了。政府公债不用说,早就已经跌到惨扑,现在派息也成了大难题。而银行存款……现在都已经在政府的法令之下变成了存款券。
如果坚持不卖,那么也许终究将等到政府重新放开的那一天,但是又有谁能够在滕高的物价和不断恶化的经营环境之下坚持很久呢?如果在原本还有债务的情况下,那情况就更加糟糕了——政府可没有冻结银行的贷款,该收的照样要收的。
最终,或迟或早的,这些有产者们不得不向现实屈服,跑到交易所里以折价方式出售掉他们手中所持有的存款券,将他们原本的储蓄兑换成比票面价值大大缩水了的现金。
而交易所里大肆收购债券的银行家们,他们的这些现金又是从哪里来的呢?不正是原本有产者们所存在银行里的吗?
这种手法,在其本质上来看,就是在用这些有产者们的存款,去交易所里用低价购买他们手中的存款债券。也就是说,主导了这一项大计的银行家们(比如博旺男爵)什么都不用付出,只需要拿着别人的钱转来转去,就可以利用这次的风潮,轻轻松松地把中间的差价——也就是法国人民的很大一部分国民储蓄——全部搂到手。
一场革命,其结果就是天文数字般的财富,从银行的账户上落到了这些大银行家的手中,简直不费吹灰之力。只需要一场革命所带来的恐慌和一个临时政府的冻结存款法令就可以了。
而且,令人称奇的是,这场大洗劫的责任,竟然“怪不到”这些银行家的头上:难道不正是革命带来了混乱,使得人人都出现了恐慌心理吗?难道不正是这种恐慌心理,带来了挤兑风潮,使得一批银行破产吗?
被绑架的政府,在如此恶劣的形势之下,也不得不执行这种法令(更别说他们中有些人还正是这个计划的参与者了),以免法国本已经很脆弱的金融系统陷入到最后不可逆转的总崩溃当中。
那么到最后,在风潮中受损的人们,能去怪谁呢?
恐怕也只能怪革命,也只能怪那些在街垒中推翻了旧王朝,给全国带来了“恐怖混乱”的人们吧……
对于这种天才般的设计和构思,在得知其全貌之后,夏尔在感到震惊和恐慌之余,也只能对博旺男爵等人的胆量、气魄和智谋致以他发自内心的敬意。
即使是在人才辈出精英荟萃的21世纪,这种通过洗劫一个国家捞大钱的手法,又有多少人能够玩出来!无论任何时代,能够靠自己的本事爬到人上人位置的人,都绝对是一时英杰,他再次痛切地感受到了这个道理。
这是确实是一个英杰辈出的时代。
好在,凭借后面一个半世纪的知识和眼界,他也有胆量和这些英杰们正面相搏,在好好地经过了二十年的熏陶之后,他绝不认为自己会逊于其中任何一人。
至少他是这么自信的。
而这种自信,最初却需要从和他们合作开始。命运,就是如此诡谲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