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听到了廷臣的“一群叛乱军人已经参与到了围攻王宫的行列中”这一报告的时候,已经无精打采的国王陛下,只是轻轻地怅然叹息了一句。
“连我的军队,都已经站到那一边去了吗?”
这次,他没有生气,也没有精神再去发怒了,只是苦笑着问了一句而已。连续不断的坏消息已经让他失去了斗志,现在还能让他撑持下去的,只剩下了最后的一点勇气而已。
现在军队不只是按兵不动观望风色,而是选择了倒戈,直接拿起枪来站到了自己的面前。这一事实让他的精神陷入到了最后的绝望。
廷臣们原本想再安慰一下国王,但是看到他那颓丧之极的表情之后,他们都识趣地闭上了口,然后低着头退出房间。
两天来,他终于得到了一次独处的机会。
他靠在椅背上,茫然若失地思索着,却一片混沌,好像什么都想不起来。
从窗外传来的声音越来越响亮了,几乎每一个口号都能听个清清楚楚。显然,那些暴民现在越来越没有了耐心,搞不好很快就要对王宫发起总攻了。
怎么办?
想不出办法来。
能够想到的招数都已经用了,但是没有一个起效,现在除了在此等候命运的裁决之外,他发现自己已经没有了别的办法。
前任首相的那句“您的时代已经结束了”,一直回荡在他耳边。
他已经七十五岁了,又是生在法国历史上最为风云激荡的一段时间里,什么的风浪他没有见过?什么样的生死危机他没有经历过?对自己的性命,无疑他是很在乎的,但是比起自己的安危来,他更担心自己的儿孙们。
如果接下来暴民们真的直接攻进来的话,守得住吗?
如果守不住的话,那么接下来会不会……
巨大的恐怖感笼罩在他心头,他不敢再想下去了。他已经经历过那些最恐怖的时代,见证过无数人的死,他知道一件事可以坏到什么地步。
在无可奈何、完全想不到出路的情况之下,他闭上了眼睛,然后将双手放到书桌上,接着头也趴到了上面。像那些已经完全绝望的人那样,他选择了听天由命。如果就这样一睡不起的话,恐怕对他来说反而是一种解脱吧。
然而,这种宝贵的解脱只有短短的几十秒钟而已。
轻轻的敲门声骤然响起,打断了他的假寐。
“迪利埃翁伯爵请求觐见。”门外的廷臣小心翼翼地通报了一声。
迪利埃翁伯爵?他怎么来了?国王陛下在心里有些惊疑。
虽然是宫廷里的重要官员,但是伯爵因为年老体衰的关系,最近经常是在家养病的,他的儿子倒是在自己跟前晃悠的时间比较多。
没想到,在今天的这种日子,他却想办法跑了过来。
那么,他到底是为什么来的呢?
已经被一连串的背叛把脑子打醒了的国王陛下,并没有自负到去相信十八年前毫不犹豫地背叛了波旁王家的迪利埃翁伯爵,会在这种境地之下突然对奥尔良家族舍生忘死忠心耿耿。
那他到底是来干什么呢?
也罢,就让见见他吧。
“让他进来。”考虑了一会儿之后,国王陛下轻声命令道,接着他勉强自己重新坐直了身子,以便维持着国王最后的一点尊严。
头发已经完全白了的迪利埃翁伯爵,穿着一身绣花的宫廷礼服,以恭谨而庄重的步调,走到了国王陛下的书桌前,然后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
他不满皱纹的脸上,没有任何任何表情。
“陛下,我来了。”
“先生,我很高兴,您在这个时候还有心情前来看望一下我。”国王以一种刻意的平静态度看着面前的伯爵,“但是,我猜您肯定不是只想看一看我吧?”
“是的,陛下。”伯爵的语气仍旧十分恭敬,好像不知道这位国王的统治即将——或者已经——终结了一样,“我今天来,还想给您一些忠告和建议。”
即使亲身参与了推翻路易-菲利普的阴谋,但是在这位国王面前,迪利埃翁伯爵仍旧保持一贯的风度,绝不因他即将垮台而表现出任何的不逊。
作为那位先贤的后辈,他和任何想在政治上有所建树的人一样,都不会忘记他那句“形式带来内容,举止包含一切”的教导。
【“形式带来内容,举止包含一切”是法国大政治家大外交家塔列朗的名言,寓意一位政治家要将言行和心思完全分离,无论沉浮进退都要保持风度。】
“忠告和建议?”国王陛下的语气里多了一些嘲讽,“比如您之前对查理十世说过的那样?”
在1830年,也是同样的一场“革命”,也是这位伯爵去劝说波旁王家的查理十世退位弃国的。十八年后,同样的命运又落回到了当年的篡位者身上,这究竟是巧合还是必然呢?也许两者都是吧。
在这种略带恶意的嘲弄面前,老伯爵仍旧不为所动,他的语气仍旧十分恭敬。
“比对那位的多一些,陛下。”
“也就是说……您确实是来劝说我退位的了?”国王的声音带上了点寒意,“我就知道!”
“是的,陛下,这是我来这儿的目的之一。”伯爵仍旧低垂着头。
“好大的胆子,你这个叛逆!”回答他的,是国王的一声怒吼,他的手因为愤怒而略微颤抖了起来,“你居然胆敢这样出现在我面前!你以为我会跟波旁们一样乖乖束手就擒吗?就算是要死,我也可以让你这样的叛逆死在我前面!你这个混蛋!”
在国王陛下的暴怒之下,伯爵仍旧丝毫不为所动,静静地站着。直到国王陛下咒骂完了之后,他才温声开口。
“此刻,您当然可以拒绝我的意见,也可以选择抵抗,您甚至还可以下令直接处死我。但是,您自己也知道,这样又有什么意义呢?抵抗到底,除了让您和您家族陷入到深不可测的危机深渊之外,没有任何别的作用,您自己也知道,不是吗?”
“你这是在威胁我吗?威胁一个你这么多年来自称要效忠的人!”国王又怒斥了他一声。
“并非威胁,我只是在陈述事实。”迪利埃翁伯爵的语气变得更加诚恳了。
“陛下,您现在还保有理智的话,您不会看不到这些事实——您现在的处境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了,所有人都已经背弃了您,陛下。无疑,暴民们还没有完全包围您的王宫,如果您想逃还是可以带着一些人逃出王宫甚至逃出巴黎的……可是,那样有什么意义呢?”
老伯爵的表情很平静,语气十分诚恳,仿佛以一种局外人的立场在为国王陛下分析着现在的局势,“在您逃离巴黎的第二天,新的临时政府就会成立,然后他们会发布讨伐您的命令,号召全国人民行动起来挫败您的一切行动,把您给抓回来,正如当年他们在1791年在瓦雷纳将路易十六从马车上揪回巴黎一样。也许确实还会有一些军队支持您,但是那又有什么意义呢?他们能够和整个法国为敌吗?恐怕连您自己也不相信吧……”
伯爵连续不断的诘问,仿佛是在国王陛下的心口上来了一记记重击,让一时间他再也说不出话来。
因为,他说的都是实话。
“如果您这么做了,您就是在与全法国为敌,您忍心让整个奥尔良家族去面对这样的风险吗?”伯爵继续心平气和地说了下去,他太了解这位国王了,因此很清楚怎样才能更有效地打击到这位国王最后的心理防线。“别忘了,当年就连最正统的王族也做不到这一项伟业!您难道真的想要这么做吗?”
国王没有回答,他的手已经在微微颤抖。
“如果您现在宣布退位的话,您就不用面临如此之大的风险了。”在陈述完事实之后,伯爵说出了自己的建议,“只要您宣布退位,新的临时政府将会保证您和您家族的安全。”
“新的临时政府?”国王马上从他的话里感觉到了什么。
“是的,新的临时政府将会在您退位之后马上成立,他们将会想办法收拾这些烂摊子,并且确保您和您家人的安全。”迪利埃翁伯爵一字一句地说,“而我,现在正是代表那个政府向您提出如此建议。”
“这么说来,您早就背弃了我吗?”国王怒问,“我任命的掌玺大臣,老早就等着叛变了吗?”
“并不是很早,陛下。”伯爵的回答十分冷淡,“直到确定您的王朝已经毫无希望了之前,迪利埃翁家族都是您忠实的臣仆。对以后的某位陛下,我们也将是如此。”
国王的脸色变得苍白了起来,他好像挣扎着什么,大声反问了一句。
“如果我不答应呢?”
迪利埃翁伯爵的脸上没有兴起一丝波澜,“您如果不答应,那么就再也没有什么能保证您在之后的安全了,别忘了……”他抬起头来,直视着国王陛下,“在外面有数万暴民,还有数千士兵,他们随时都有可能冲进来!难道您希望发生这种事吗?那么我告诉您吧,如果六个小时之后仍旧得不到您退位的消息,对王宫的总攻就将发起。所以,请您在六个小时之内做好决定。”
“你……叛徒……反贼……杀人的狗!”国王陛下大声咒骂了起来。
“陛下!”伯爵突然大喝了一声,震得国王都呆滞了片刻,“请体面一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