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妖大阵外,北海海崖边, 两洲修士严阵以待。
“巳洲道友, 在封妖大阵重地边封锁海岸,可曾把寅洲放在眼里?!”
岸边灵光闪烁, 照得宛如白昼。
巳洲魔修半日之内在海边集结了三四十余魔修,其中甚至还有一尊元婴魔修,正负手守在封妖大阵的释令卷轴旁边。
封妖大阵当今修界无人可撬动,也不需守护,素来只由寅洲赤帝瑶宫派遣修士巡逻, 若有异状可回报附近主城,自会有赤帝瑶宫分支的势力派人来探查。
而现下情况, 巳洲的修士持有道生天赐下的释令, 寅洲的巡逻修士本不该拦阻,但他们现在召唤大批魔修集结于此,这却不能视而不见。
巳洲魔修中, 一架雕着蛇纹的车上, 厉绵撩开车帘,柳眉倒竖:“天邪道修士的命牌在寅洲无故灭去,没有追究你寅洲失察之罪就已经不错了, 还敢拦我们堵截凶手?我看你们就是同谋!如今兄长命玉暗淡, 到时若有个三长两短,我定要寅洲付出代价!”
寅洲修士脸色铁青:“我等敬你们远道而来, 方未动手, 你们可别欺人太甚!”
双方剑拔弩张之际, 始终守在释令入口处的元婴魔修忽然一伸手接住里面飞出的一道血符,读罢内中信息,脸色一喜一忧。
他传音给厉绵:“祸无极师叔已经找到毁铁,命我们派人进入取释令去解救他。”
厉绵又道:“毁铁当然应该是我视奏的,那我哥哥呢?”
元婴魔修脸色难看道:“帝子他……帝子在封妖大阵中遭几名修士暗算,生死不明。”
“什么?!”厉绵呼一下站起来,胸口起伏不定。
元婴魔修道:“绵小姐与帝子血脉同生,可否进入封妖大阵消耗一些精血施展血骨寻亲秘术,将帝子找回来?”
厉绵仿佛没听到,掩面似在嘤嘤哭泣。
旁边立马有三五个结丹修士围上来关切:“绵小姐勿怕,帝子福大命大,我们这就去将帝子带出来!左右有副宗主指引,我们定可带回帝子。”
厉绵抽噎了一下,道:“好……我画一道血脉牵引符,各位师兄带着去寻,务必要把哥哥带回来,不然父亲知道了……父侯知道了会杀了我们的。”
提到厉迟与厉绵的父亲狱邪侯,所有魔修一阵发寒。
元婴魔修看着后续的人一一进入,目露杀机:“绵小姐放心,我已联络了附近的两个同为元婴的师兄弟一同来助拳,就算赤帝瑶宫来人,也挡不住我们追查此事。无论是谁,敢动到我巳洲魔修头上,待他现身,定要他碎尸万段!”
远处的寅洲修士只有结丹期,纵然占着地利,但和元婴魔修比起来却是差了一大截。
“快去报与附近的元婴期城主,另外通过传送阵往宫内传消息,让他们派人来!”
……
南颜睡了很久,数度挣扎着醒来间,无论是睁眼,还是阖目,眼前都是一片昏暗。
体内的灵力被什么切断了一样,只能由着锁链拖往深渊……
似乎又过了半个夜晚,南颜感到那种慑人的深海幽寒开始减弱,然后被什么东西拖往了岸上吊起来。
最后,她是被热醒的。
南颜睁开眼的第一眼,就看到她现在好像被吊在一个海下的溶洞里,四周蛛网般吊着无数锁链。
在她面前不远处,就有一具三丈长的、宛如狮虎的巨大骨骸,被潜行镇灵锁死死困住,随着溶洞下方的岩浆翻滚,渐渐被炙烤碎裂落下。
身上的海水刚好一股从地底的岩浆中掀上来的热风蒸干,现在倒不觉得难受,只不过整个人肩膀以下被锁链捆得死紧……不过意外地不是很疼。
“……没想到刚刚惹恼了你,就落得同年同月同日死的下场,该说上天待我不薄吗?”
南颜体内血刺萝的毒渐渐褪去,她低头一看,终于知道自己为什么没有被勒疼了。
她落海前被人抱住了,触动了潜行镇灵锁后,锁把他们两个捆在一起了。
南颜好一阵清醒,有点僵硬地转过头,余光瞥见嵇炀低着头埋在她肩上,双目闭合,黑而长的眼睫落下一圈阴影,一缕凌乱的发丝搭在眼前,整个人看上去十分疲累。
好半天,南颜方道:“你怎么也下来了?”
嵇炀仍然闭着眼,轻声道:“自然是被魔修打进海里的。”
南颜道:“那二哥呢?”
嵇炀闷声笑起来:“死到临头有心思关心别人?”
南颜:“你怎么知道就一定会死?”
她刚问完,便听见一声妖兽的咆哮,只见铁链一阵震动不休,密密麻麻的铁链那头,南颜看见一头全身硬甲的巨龟发出哀嚎之声,捆缚它的足有上万条潜行镇灵锁,此时那锁链绑着巨龟缓缓下沉,直至沉入岩浆。
岩浆与龟壳相触,发出滋滋的燃烧声,而巨龟的惨嚎响彻整个溶洞,引气其他远处的兽类一阵哀鸣。
直至被淹了十几息,那巨龟才被锁链提升起来,但浑身焦黑,血肉和黑炭混合在一起掉了下去,身上还有部分鳞甲在灼烧。
南颜对比了一下,自认为身娇肉嫩比不过巨龟,便道:“这些锁链多久会下沉一次烧死我们?”
“不知。”
“那就是等死了?”
嵇炀不答,南颜也同样沉默,片刻后,方道:“你说二哥能不能及时醒过来?”
“不好说。”
嵇炀说话永远是不慌不忙的,南颜心里有些发梗,其实她与嵇炀之前就有些小隔阂,对方应该知道隐瞒魔修的身份会激怒她,却一直没透露出半点,还拿她给的银鲛珠骗她。
魔气……
纵然灵力全失,南颜还是能感受到随着身后人心跳声不断加重的魔气,简直就像是某种择人而噬的恶兽在她的怀中求着耳语。
而对方也察觉到了她的僵硬,缓缓抬起头,在她耳边道:“和魔修贴得这般近,菩萨很紧张?”
南颜不甘示弱道:“和佛修被绑在一起,你会比我好过?”
她听见嵇炀笑了起来:“倘若真这般结束,那也是我美梦成真。”
南颜一怔,她总觉得少苍的话语里,时常带着某种她所不解的隐衷。
“少苍,现在你总可以告诉我,你那一年……你在秽谷到底发生了什么?怎么成了魔修的?又为什么要装不记得我们?”
嵇炀低声道:“……就像话本上说的,我落在悬崖下,偶然得见一名高人,要我改修魔道方可获得他的绝学脱身。”
“……”
“我为了活下去,修了魔道,出去后一边杀人,一边找你。”
“……你找了我多久?”
“没多久。”
没有多久,想了六年,找了三年,如是而已。
嵇炀徐徐睁开眼,眼里浮动着看不透、说不明的情绪。
“那时第一次见你,我感到你的杀意,便匆忙离开了。你那般嫉恶如仇,我唯恐相认之后,察觉我面目全非,你会有所割舍……我们佛魔殊途,对吗?”
南颜一时间回想起过去,好似那个温柔明亮的少年人握着她的手一笔一划地教她写字还是昨日。
那也是她除了同娘在一起时,最柔软的岁月。
“你看轻我了。”南颜轻抒一口气,道,“魔非正途,我不会疏远你,我会渡你往彼岸。”
嵇炀的声音格外虚弱,温沉中带着一丝靡哑,轻轻问道——
“菩萨要如何渡我?”
好在此时溶洞里火光明亮,看不到装似清圣的佛女耳尖涌出的那一抹粉红之色。
“若我们出的去,我自有法……”说着,南颜喉咙有些干,手指不安捻动着佛珠的动作不自觉加快。
她的不安并没有逃过对方的眼睛,嵇炀低首凝视着她半面看似端肃的侧脸,开口向她进一步祈求度化,殢云尤雨般轻喃。
“吾怀毗那夜迦之恶,愿观世音渡我。”
“……”
相传,毗那夜迦王作恶,受观世音女身相诱,一夜过后,随观世音释恶归梵。
佛者的典故,在他说来,却好似反客为主。
究竟是魔者诱佛,还是佛者渡魔,南颜心尖上来回拉扯,往日出口即来的佛经慢慢变得破碎,字里行间笔画慢慢飞散组合成一个个混乱不堪的字眼。
守住心神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漫长难熬的沉默过后,南颜强行稳住心神,道:“别玩了,你还有闲心说这些,应该有办法出去吧。”
“有是有。”嵇炀看上去颇为失望,“潜行镇灵锁乃偃甲一道的杰作,偃师这一道多出神匠,性情高傲,但凡有作,必留一道为解……要解这锁很简单,这些锁用同一种方式禁锢我们的灵气运转,只要打开任意一个锁眼,所有缠在我们身上的锁都会被解开。”
南颜皱眉道:“话是这么说,可钥匙呢?”
“没有钥匙也可,寻个尖锐的金石之物也可。”
南颜刚想说自己头上有插着支钗子,却发现自己刚刚掉进海里受海水旋搅,帷帽钗环都被海水卷散了,一时有些颓丧。
江湖经验不够,她若再细心些便好办了。
“我身上应没有金石之物,可有其他……”她转过头来,话说到一半,却发现嵇炀正盯着她的耳侧看。
南颜想起之前,殷琊买了一大堆耳环强行让她搭衣服,戴上之后连日赶路忘记取下来了。
天无绝人之路,但她忽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我有个问题。”南颜问道,“你双手被绑着,你怎么开锁?”
嵇炀看着那饱满莹润的耳垂上颤抖的耳坠,形状、大小都极合适咬着开锁,道:“我可取你这耳环一用,中间或许有违君子之礼,你可忍得?”
南颜瞬间懂了,绝望道:“贫尼要是忍无可忍呢?”
嵇炀从善如流道:“在下愿意同归于尽。”
溶洞中火焰灼灼,不时有铁链拖拽着妖兽落入岩浆中,一片此起彼伏的惨嚎间,独有一人,捻动佛珠,喃喃念祷着清心咒。
“稽首皈依苏悉帝,头面顶礼七俱胝……”
几度抵息后,耳垂被含进一个温暖濡湿的所在。
“我今称赞大准提,唯愿慈悲垂加护……”
耳环被咬住,耳垂后与脖颈的交界处,迎来一阵轻柔的舔舐。
“南无飒哆喃,三藐……三藐三菩陀。”
好在嵇炀的动作并不慢,衔取下耳环后,就低头在她肩上捆着的那一节镇灵锁中试图开锁。
南颜念罢清心咒,手心已微微出汗。
……对不起佛祖,帝子心不诚,这一波魔考,怕是比结丹心魔关都难。
她的忏悔没有持续多久,就看见自己上方的锁链一阵异动,慢慢向下落去。
锁还是没有开。
南颜看着下方越来越靠近的岩浆,一开始还畏死的心,反倒是慢慢平静下来,落下去前,出声道:“少苍,算了吧,陪我说最后一句话。”
嵇炀还当真抬起头来,松开那耳环任它落入岩浆里:“你想说什么?”
南颜往后轻轻一靠,面露倦色:“我一直想说,就算你是魔修,也是我的责任,我不会把你推出去,更不会把你交给其他人。”
人常说,魔,终究是佛眼下的一滴红尘泪,现在她有所悟了。
“好,那我记着了。”
他说完,周围锁链一阵颤动,寸寸断开,周身灵力瞬间解放,二人相对沉默了一息,同时拉着对方逃离岩浆的范围。
落到实地上时,嵇炀接着道:“我们还可以说最后两句话,最后三句话,和最后无数句话,现在你可以说第二句了。”
南颜转过身,找了处岩壁盘膝坐下。
“我要结丹了,你随意。”
“结丹要面壁吗?”
“我们佛修就这种讲究,请尊重我们,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