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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书迷 > 都市言情 > 北朝纪事 > 第182章 除夕之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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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忙碌的人, 到除夕夜里,总也会闲下来, 守着炉火。人多的人家热闹, 炉火旺, 孩子满地乱跑,妯娌凑趣,老人家慈祥,男人女人们聚在一起喝酒, 些有的没的, 街坊邻居,亲朋戚友,子贵人。

人口单薄的就难免冷清,但是冷清到宋王府这份上, 也是子脚下独一份了。彭城长公主在儿子、婢子的服侍下用过晚饭, 炉火边眯了会儿眼睛, 自去歇了。她年岁大了,守夜这种事,还是交给辈吧。

这府里的辈主子,合算来,也就只有萧阮一个。王府里里外外点疗, 他自去了卧房, 卧房里只有火盆, 火盆里的光, 依稀映着两张脸。

“吃过这杯酒, 十六郎还是尽早回任上去吧。”萧阮。隔年不见,十六郎胖了些,倒比从前好看,总算不是瘦骨伶仃一身棱角了,圆润了好些的脸也藏起了眼睛里的锋锐,不再嗖嗖嗖地往外飞刀片了。

“过两……我也要动身去寿阳。”萧阮又道。

十六郎的眼睛亮了一下,又暗了下去:“殿下早该去了,为什么还拖到年后?”

这回换了萧阮不话,低头看着炉火,红的焰火,眼睛里泅出水光来。

“苏娘子与殿下同去吗?”十六郎又问。

萧阮神色一黯:“她不去。”

“还在气恼?”

萧阮叹了口气。苏卿染一惯的理智和冷静,便是谈到他的婚姻,都能理智地选择,理智地剖析利害,这次却……他和华阳的计划固然是瞒了她,然而他们是瞒住了所有人——所有不需要知道的人。

包括嘉言,谢娘子,甚至母亲,还迎…阿娘。

并不是她一个。

既然是做戏,总需要给点真东西给人看。但是她气恼得格外厉害,她:“你信她,你不信我?”

他当时怔了一下,这并不是信不信的问题。三娘也没有把她怎么样,相比贺兰氏……对苏卿染,是真个手下留情了,怕她寻死,下药软禁起来。他去见她的时候她才醒,还以为是黄泉相会。

待听完他的解释,她脸色就变了。这句话里有多少微颤的音,只有他听得出来。原本他并不觉得这是多么难以解释的事情——并不是一开始就做了这样的计划,一开始,他以为自己死了,三娘也以为他要死了。

他是劫后余生,她何尝不是,萧阮默默然,这件事中每个人都有必须承担的,三娘承担名声上的损失,固然后期可能挽回,但是也有可能不,不可挽回的也许是宫姨娘。她没有提过,但是他知道她在她心里的分量。

他必须承担的,也许是苏卿染的质疑,但是更可怕的、更可怕的也许是阿娘,她她不忠不孝,无情无义——那也许是真的,他当时就不该出现,不该去始平王的营帐,不该在于瑾箭下护住华阳。

他有他的责任,那些关于金陵的梦,从父亲到母亲,从十六郎到苏卿染,都压在他的肩上,也许正是因为如此,他才很想、很想睡上一会儿。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谋,清清静静,睡上一会儿。

她:“你不要死,只要你不死,我就、我就原谅你。”虽然他并不知道他亏欠了她什么,他有什么需要她原谅,但是他竟然就这样信了,他醒了过来,看见她在床边,已经睡着了,绵长的呼吸,冬夜里的静好。

她会原谅他,她她会原谅他,这样一个可笑又荒谬的理由,让他醒了过来。

如今不肯原谅他的是苏卿染,萧阮按了按太阳穴,她她需要静一静,然后她走进了阿娘的庵堂。

“你迟迟不肯走,是因为华阳?”等得太久,十六郎终于没忍住,挑明了问。

萧阮又怔了片刻,方才道:“我这一走,大概要许久才能回来,走之前,我还有句话想要问她。”

要选一个合适的时候,比如大年初一,一年新的开始,新的晨曦,新的……起点。

“殿下你——”

“我想要娶她为妻,”萧阮淡淡地,“多耗一晚而已,是值得的。”

十六郎心口一堵,这不像是他认识的萧阮了,他认识的萧阮,根本没有这许多儿女情长,只有金陵,只有金陵才是他的目标,其余,不过一个温柔的假象。但是……听人经历过生死,很多事情,就会不一样。

难道他也——鬼迷了心窍吗?

华阳当然没什么不好,至少比贺兰氏好,十六郎别扭了一会儿,还是不得不承认,也许在这段时间里,他舍死相救,她悉心照料,没准、没准……十六郎决定换过一个话题:“这回真能打起来么?”

“真能。”萧阮毫不犹豫地回答,“不然皇叔也不会派于瑾过来,于瑾也不会这样汲汲于我的生死,何况——”

他笑了一笑,何况还有郑忱相助。皇帝是早已跃跃欲试,郑忱自然有法子服太后,两宫决心一定,这朝中上下,难不成还有人抗命?这大半年里反反复复,奔走,服,不就是为了这一日吗。

为了……不利用婚约,不利用他日后的妻子,堂堂正正,依靠自己的力量,南下。

萧阮总想着南下,但是想着南下的却不止萧阮。自高祖之后,近五十年,虽然南北休战,但是燕朝无一日不想着南边的花花世界。

除了……边镇。

“这气!”谁进门来都得先跺一跺脚,抖掉一身的雪,雪落到地上,片刻就化了,“冻死老子了……还好你这里有火。”

火边上擦刀的年轻人笑道:“除夕嘛,除夕的火,十五的灯,总要烧上一会儿。”

“我呸!”进门的粗豪汉子啐了一口,“还灯呢,口粮能按时下来就不错了……子,你听没?”

年轻人撩了撩眼皮:“新来的镇将吗?”

“我就了,”粗豪汉子一拍大腿,“咱们这怀朔镇的幢主,谁都鬼不过你子——猜猜,是个什么人。”

年轻人笑道:“是哥哥你爱重我——能发配到咱们这地儿来吃沙子的,总不会是什么得宠的人物。”

“这你可猜错了,子!”粗豪汉子兴奋得哈哈大笑,凑近来,一股酒气直冲进年轻人鼻子里,“听是个王爷。”

王爷也有不得宠的,年轻人心想:洛京的王爷多了去了——只是无须与孙腾抬这杠。

“我知道了,”孙腾却笑道,“你肯定在心里想,王爷也有不得宠的,不过这次你又猜错了,这个王爷还真就是个得宠的……听是什么咸什么淡……见鬼!老子最近嘴巴里真淡出鸟来了!”

年轻人:……

“……咸阳王吗?”年轻人想了一会儿,忽然问道。

“可不是!就是这个!”孙腾两手一合,欢喜地笑道,“我就了,整个儿咱们怀朔镇啊,就数你子最鬼!”

年轻人:……

刚刚还整个怀朔镇幢主里呢,这一下子扩展到了整个镇上,打击面有点大。年轻人笑道:“哥哥再这种话,兄弟我可得找东西去!”

“找什么?”

“面皮啊!”

孙腾哈哈大笑,灌了一口酒,在火边上坐下来。年轻人还在擦刀,孙腾嘀嘀咕咕牢骚道:“我阿乐,你这是刀啊,又不是媳妇,一三次……没见过这么勤的,话回来,我上月还听你阿姐唠叨,你老大不了——”

周乐笑道:“哥哥你再,我就去巡营了。”

孙腾又打了个哈哈。

他这兄弟什么都好,就是一到成亲,就变了个闷口的葫芦。也不知道要哪家娘子才入得了他的眼。当然人家眼光高,想要挑一挑,也是得过去的,毕竟,他这兄弟别的不,这长相!

通怀朔镇都找不到这么俊的。

周乐要能听到他的心声,能羞得一头撞死——好在他听不到,只心不在焉地擦着刀,顺口把话岔开:“咸阳王确实是……听是很得宠,不过女饶心呐,就和草原上的差不多,谁知道什么时候就阴了。”

“这你就有所不知了!”孙腾嘿嘿笑着,“兄弟你再聪明,怕也猜不到。”

周乐挑眉,他还真猜不到。到他离开洛阳为止,咸阳王都是很得宠,连李家兄妹被伏击,太后的板子都只高高举起,轻轻落下,禁足几个月了事,还有什么事,能让他被发配到这苦寒之地来。

“我听,”孙腾压低了声音,“这子给另外一个什么王爷,戴了绿帽子!”这等人民群众喜闻乐见的八卦,有着比一般消息更顽强的生命力,竟乘着风,从洛阳一路吹到边镇上来了,“对了,就南边来的那个白脸!”

南边来的,白脸,王爷。周乐的脸古怪地扭曲了一下:贺兰氏已经死了,那么……是苏氏?宋王还真是命苦,寻常人一个妻子,他两个,却一个都保不住,一个死了,一个让他绿了。

他收起刀往门外走。

“喂、喂!你哪里去?”

“我去巡营!”帐门一开,凛凛的风灌了进来,声音立刻就被湮没了。

孙腾愣了一下,不解地挠头嘀咕道:“不对呀,娄娘子托我的事……我还没呢,这子成精了!”

出了营帐,风凛凛。白下了雪,这会儿倒是出了月亮,地上泛着银白的光,这里的月亮,也能照到洛阳吧。

转眼三个月过去了,就如他之前所料,柔然人来过几次,都被打退了,然而每个人都知道,更大的考验还在后头,阳春三月,是草长莺飞,也是青黄不接,那时候柔然人就不是人了,是狼,饿疯聊狼。

想打仗的人并不多,像他这样盼着打仗的人更是少之又少,听从前不是这样的,从前大伙儿都盼着打仗,打了仗立了功,求个封妻荫子……那还是高祖年间的事了,这二十年,是一年不比一年。

打了仗,立了功,也不能完全没有赏赐,只是赏得有限,越往下越有限,到如今,能混到口粮都不容易了。平日里不过守防,口粮少点,军衣薄点,也就罢了,到打仗的时候……饿着肚子怎么打仗。

更别提受伤,药从来就没有够过。有断了腿,嚎叫整晚最终死去的兄弟,有拉着他求个痛快的,也有低声喃喃不想死,最后死不瞑目的。能活下来是命,活不下来也是命,上头指着什么时候能回洛阳,换个富庶之地接着做官,下面只求一日温饱。

这是同一个世界,从洛阳到朔州,这是完全不相干的两个世界,洛阳多少贵人,朔州只有数不尽的穷汉。

他有时候会觉得三娘子与他过的未来,像是一个梦,他会有那一吗?环视四周,这些话,他从来没有给任何人听,任何人!别别人了,就是他自己,有时候也会觉得,是痴人呓语。

怎么可能,他什么身份,三娘什么身份,别是踮起脚,就是把整个世界都垫在脚下,他能够得到她?

所以他不去想那么多,想太多会让自己恐惧,不如踏踏实实,擦亮他的刀,喂好他的马,准备每一场,突如其来的仗。

一场大仗,大约能让他捞到一点军功……更大一点的军功。

人生路上的意外,谁知道呢,就好比,明明已经尘埃落定的两桩婚事,偏偏都飞了,如今宋王想必是在抓瞎,但愿他不会再回头肖想三娘。他当然知道宋王的威胁有多大,然而那也是他不能想的。

能想的,只有手中的刀,眼前一望无际的草原。

“扑通!”

几声轻响,周乐猛地醒过来,吹响胸前的呼哨:“敌袭、敌袭!”

翻身上马,疾驰而去。

人影在月色里越来越,越来越,渐渐就成了一个遥远的黑点。

子时,又称冬至,阴尽而阳生,过了这个点,就是明了。

不是每个明都是明年。

嘉语坐在妆台前,散了发髻,插戴一件一件摘下来,茯苓捧了收回妆盒里,嘉语看着镜中的人,有瞬间的恍惚,是这张脸,不是那张,那张冷漠的,疏离的,空茫的……脸。这张脸上还没有那么多痕迹。

明年就要及笄了,及笄之后,在家里守岁的可能性会一年比一年少,一年比一年难,大约普下女子都这样伤神过,除非矢志孤老,否则总有这样一日。谁会想离开自己的家,去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呢。

之后,你的荣辱生死,就全系于另外一个人。

另外一个人……嘉语伸手,在脸上比划了一下,刀痕,从额角直划到下颌,她没有看到父亲的死,但是她记得哥哥是怎么死的。她会一直记着,永远都不让它再发生。

镜子里人影闪了一下,嘉语一怔:“半夏?”

“姑娘!”半夏走过来,只是不话。

嘉语道:“连翘,你去外头守着。”

连翘略略有些意外,多看了半夏一眼:这个不多话的妮子,是几时得了姑娘的欢心?想是在宝光寺?

连翘也退了出去,屋里就只剩下嘉语和半夏,半夏低着头,低声道:“姑娘,周……周郎君叫我带个口信给姑娘……”声音越来越轻,如果不是嘉语竖起耳朵来听,这么近,都可能听不清楚。

“奴婢……奴婢知道错了……”半夏满脸的纠结,私相授受这种罪名,她家姑娘可是真真担不起。

就更别提她了。

“什么时候的事?”嘉语却问。

“还是中秋过后不久。”

想是她上山之后:“他什么了?”

半夏又犹豫。

嘉语也不催她,她要不想,就不会到她跟前来。

果然,半夏纠结了半晌,终于道:“他,事情他已经办了,姑娘保重。”她有想过,姑娘托周郎君办的是什么事,有什么事,不能托世子,却托给一个外人。她不敢细想。

中秋前后,嘉语一怔,那就是贺兰袖的事了,他还记得回话给她,也许、也许——也许是题中应有之义,也许是——并没有因此厌恶她?她不知道为什么会在意,也不明白为什么要在意。

隔了太远的人,这个距离也许是十年,也许是一万里,也许是与地,总之是,太远了,远到他够不到她,远到她看不到他。

“我知道了,”她,“你下去吧。”

更声响起,旧的一过去,旧的一年过去,无论如何,明是新的一年了。

【第二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