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明者便为不忠,不思明者就是忠么?
顺治陷入沉思。
“皇上,大势在我,不用强求,人便忠我;可大势若不在我,纵百般好言,施以百般恩拢,人亦不忠我。若要这大势在,我大清必然要更改旧弦,不能再如从前了,要不然便如当年李自成般,成也快,去也快。”
宁完我言辞恳切,一点也不讳言,当真是肺腑之言了。换言之,他宁完我也是一条腿迈入棺材之中,大清对他恩重,他一汉人在清廷已是做到位极人臣,此生没有别的追求了,更不可能如张长庚、洪承畴般临老再改头换面。他只盼死后能入祀贤良,留得千古美名,功荫子孙。倘大清真完了,他宁完我这辈子心血便尽付东流,子孙也要因他而得祸,还要落个千古骂名,故无论如何他也不能看着大清完蛋,他拼了这把老骨头,哪怕皇帝听不进他的话,他也要铮铮谏言。
“只要咱大清能稳住阵脚,汉臣们不管是思明还是不思明,总是忠于皇上的。汉人有句话,叫不到黄河心不死,不见棺材不落泪,这话用在眼下虽有所不妥,但也是恰当不过...南方和陕甘虽然丢了,可京畿、中原尚在我大清之手。论势,我大清仍据有半个中国,故老臣想,只要皇上砺精图治,收拾人心,汉臣们定不会急于反复,皇上再重用他们,何愁他们不为朝廷所用?”
“话是如此,然他们终不是如太傅一般。”
顺治此话言外之意自是说眼下清廷用的汉官大半都是关内投降的明官,不比宁完我、范文程等早在关外便降了大清的汉人。大清强势时,这些汉官自是无比忠心,可大清一旦弱势,难保这些汉官不会动摇。
这几年南方的那些汉官可是成批的向太平军投降,就是去年海匪入江,江南两岸也是数十府州县的官员士绅闻风响应。扬州之战时有绿营兵将作乱,漕运总督蔡士英等更是领着几十官员开城出降。种种教训之下,顺治对汉官真的生不起信任之心,而范文程和宁完我却都让他重用汉官,这就使他很难下定决心。
宁完我知道皇帝的顾虑,他劝道:“皇上,臣以为眼下朝廷用的这些汉臣都是从前的明臣,很多人当年都降过李自成,论气节很是不堪,这种人有一个特性,便是个个怕死,趋利忘义,所以只要善用这一特性,我大清在一日,他们便忠一日。不到最后时候,皇上根本不必担心他们会背叛。至于百姓么,同样也是趋利,朝廷对他们坏,他们便不向朝廷;朝廷对他们好,他们自是向着朝廷。罢了圈地,免了逃人,朝廷再施些仁政,叫北方这些汉人百姓得些便宜,一旦尝到了甜头,这民心自然就向着咱大清。”
宁完我再是劝谏,终不敢说当日蔡士英等人投降是因为皇帝抛弃他们的缘故。诚如他刚才所言,汉官们都是怕死之辈,这太平军就在城外,他们哪个还有抵抗之心。若非如此,蔡士英等人是万万不会投降的。
“有一事皇上须得看得清楚,我朝虽丢了南方,可明朝却是分成两支,一为江宁伪定武,一为贵阳伪永历。所谓一山难容二虎,贼秀才和吴三桂都是行的曹操事,二人为争正统必定不会相让,所以臣以为,用不了多久,二贼必会自讧,就如当年孙可望、李定国般。因此我大清眼下局面看着是凶危,可实质却是稳固,不管是吴三桂还是贼秀才,谁都是咱们的敌人,可谁都不是咱们的敌人。”
“太傅此话怎讲?”顺治听得越发糊涂。
“臣的意思是谁对咱大清威胁越大,谁就越威胁不了我大清。”
见皇帝没有明白自己的意思,宁完我想了想,打了个比方,他道:“臣说句不中听的,这北京城现在就如一块肥肉般,吴三桂想吞,贼秀才也想吞,谁吞了这块肥肉,谁便能号令天下,因此谁也不愿让对方吞下。这便给了我大清可趁之机,眼下的局面,吴三桂若东进,我大清要打他,贼秀才也会打他。那贼秀才和我大清打生打死,恐怕不是为了让吴三桂来捡这个便宜的吧?同样,贼秀才若北进,吴三桂亦会打他,因为他不可能让伪定武盖过他手中的伪永历的。两虎相争看得是凶猛,可两虎都谁也不能独吞,反而会互相牵制,这局,实对我大清有利啊,皇上!...只要皇上肯听老臣的,用不了几年,我大清仍可一统天下!”
宁完我说着就颤悠悠的站了起来,老泪纵横的模样让顺治和吴良辅他们都是动容。
“老太傅放心,朕听你的...朕这里有道折子,老太傅请看一看。”
顺治缓缓起身,将案桌上的范文程折子示意吴良辅拿给宁完我看。
宁完我上了年纪,眼神很是老花,阅字不便,好在宫中备有老花镜,当下就有太监取了过来。吴良辅亲自打灯,宁完我一个字一个字的逐一看过。
宁完我刚合上折子,顺治就已迫不及待问道:“太傅觉得如何?”
宁完我由衷说道:“文程折子所言,比老臣看得更远,也更对症下药,和他比起来,臣远远不如啊。”
顺治道:“这么说,太傅也赞同抬旗之事了?”
宁完我很肯定道:“国朝人丁连年征战,折损严重,抬旗之事迫在眉睫,此举也可让汉臣们真正归心。”
“朕也知情势急迫,可满州为我大清根本,倘将这么多汉军抬入满州,满州何以是满州?”
对于抬旗之事,顺治却仍有顾虑,迟迟拿不定主意,他担心一旦将几万汉军和大量汉臣连同家眷一起抬入满州的话,那这满州就不再是满州人的满州,而成了汉人的满州。那样的话,将来这大清真的还是满人的大清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