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央楼外夜风微凉,吹在脸上使人格外清醒。
冯霁雯直觉得方才的一切都如一场梦般恍惚——若非是和珅仍然紧紧握着她的手不肯放,提醒着她方才在楼中一切都真实地发生过的话。
察觉到她试着抽回的动作,和珅也犹如大梦初醒一般怔愣了片刻之后,继而连忙将手放开。
好在有着其它情绪在,一时并无太多心思可以用在不自在上头。
“让夫人受委屈了。”沉默了一路的他忽然开口,面上没了平素的云淡风轻,甚至于有些从不外露的沉重与内疚,眼神却格外坚毅地看着面前的冯霁雯,拿承诺似的口气说道:“但有朝一日,我必不会再让任何人轻视夫人,更无需再让夫人为我此般退让容忍——”
只是这话刚说出口,却连自己都觉得太过幼稚与孩子气。
他从来都不是个喜欢承诺之人,更多时候是习惯了去做,而非滥用口头功夫。
可此时此刻偏又觉得……唯有说了才能稍稍心安一些。
只是……夫人会不会也觉得自己太过幼稚且狂妄了一些?
这话怎么听怎么像是在说大话。
冯霁雯闻言也确实错愕了一阵。
见她神色,和珅竟觉得不受控制地忐忑起来。
生怕她真的认为自己是那等狂妄自大,随口乱立承诺之人。
从不介意他人拿何种眼光来看待自己的人,竟忽然因为这个不值一提的可能而感到一阵无措,颇有些不知该如何与她解释清楚自己真正的心意。
这感觉,还真像个毛头小子一样……
而不过须臾,却见面前之人忽而扬起嘴角露出一排雪白整齐的贝齿来,冲他笑着说道:“现在也没怎么觉得委屈。再者说,方才……爷不是护着我呢么?”
一言一行,都真正是在护着她呢。
这下换作和珅怔住了。
冯霁雯未再说话,只仍旧望着他笑。
望着面前恬静而真实的一张笑脸,不知该如何形容此刻心情的和珅忽而忍不住抬起了右手来。
冯霁雯脸上的笑意凝了凝,略带疑惑地看着他的动作。
和珅抬起的手定在了她的头顶上方,在即将要落下之际,却因陡然回过神来而倏地僵住了。
心里有个声音在说……想要摸一摸她的头。
但这无疑是有些冒昧的。
不妥。
委实不妥。
他在心里连连摇头。
冯霁雯一脸茫然地抬起头来看着他。
这人忽然摸她的头做什么?
望着自己落在冯霁雯头顶的这只手,和珅的脸色也有着短暂的茫然。
呃……?
说好的不妥呢?
为什么他的手会不受控制?
那个,谁能来给他解释解释,这究竟是个什么现象……
气氛有着一瞬间的凝结。
直到冯霁雯出声:“……爷?”
和珅郝然一笑。
修长好看的手指在她头顶轻轻拂了两下,一本正经地说道:“方才我瞧见有一只飞虫落在了夫人髻边,赶走了。”
话罢,已动作十分自然地将手收了回来。
而由于他装的很像那么回事儿,再加之冯霁雯对他的人品还算信得过,故而无可避免地被蒙蔽住了,且还不忘与其道了句谢。
和珅忍俊不禁,笼罩在心头的阴霾顿时一扫而光。
他这厢恢复了常态,冯霁雯却仍有些不安:“咱们今晚在静央楼这么一闹,回头金家那边会不会对爷……”
她话还未说完,就见和珅摇了摇头。
“今晚之事错不在夫人与我,金家纵心有不忿,明面上也不会真有什么动作,况且……金大人可不比太岳父。”
“不比祖父?”冯霁雯一时没能听懂。
金家势力遍布前朝,岂是她家祖父一个中立派可以相提并论的?
“我指的是,金大人远不比太岳父这般……”和珅斟酌了片刻,到底也没想出什么合适的措辞来,最后到底还是笑着讲道:“护短。”
冯霁雯听罢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
她家祖父护短的功力放眼京城确实是无人能及的。
“此事虽然折了金二小姐的面子,可归根结底,咱们并没有什么过错和把柄能被金家攥在手中借题发挥。”和珅拿一种极笃定的口气与冯霁雯道:“夫人尽管放心罢。”
冯霁雯不知他的话能信几分,可他既不愿自己担心,那么她说再多也是无益。
她很清楚,这人有的是法子来劝自己放下心来。
再者说,做都做了,说这些也没什么用处,不如且静观其变,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便是了。
想到此处,她长吁了一口气出来,道:“那爷就先进去吧。”
和珅下意识地想说“不着急”,却听冯霁雯又道了句:“我还得往静云庵去一趟,再晚些,就该宵禁了。”
“夫人何以这么晚要去静云庵?”
“今日玉嬷嬷往家中来了一趟,说是太妃娘娘欲让我去取些东西回来。”冯霁雯不知该如何向他解释自己那股子莫名其妙的不安,便道是:“明日还另有事做,便想着干脆今晚跑一趟好了,若是晚了,便歇在太妃那儿,明早再回城。”
听她有着自己的打算,和珅也不好出言阻止,只有交待道:“那夫人路上小心着些,夜路怕是不好走,离宵禁还有些时辰,车不必赶得太快。”
冯霁雯点头应下,又笑着道:“爷进去吧。”
和珅在原地又站了片刻,总觉得有许多话要对她说,可望着面前这张什么负面情绪也瞧不出来的脸颊,却又什么都说不出口了。
罢了。
说多了许还会惹她多思。
她能不将这些事情放在心上,他宽心之余,还有些庆幸。
至于那些不好的,由他一人谨记在心便够了。
“夫人先上马车吧。”他温声道。
远处的小仙与小茶见他看了过来,立即会意地上了前来。
小茶怀里搂着受惊的净雪,小仙则扶着冯霁雯上车。
和珅未有急着回酒楼内,而是站在原处负手目送着冯霁雯。
而眼瞧着冯霁雯已踏上了马车,弯身即将要往车厢里进之时,却又似想起了什么事情一样,动作忽然顿了顿,一手扶着车厢门儿,转回了头来看向她。
“有一件事情还须得麻烦爷——”
和珅微一挑眉。
“夫人但说无妨。”
冯霁雯往四下定睛看了看,见左右无人,适才谨慎地自袖中取出了一封信笺来。
……
马车在宽阔平整的石板路上停稳,朱门高府前数盏灯笼将四下照的通亮,雕着祥云暗纹图的门梁正上方,悬着的匾额之上描金雕刻的“金府”二字亦被灯光映照的熠熠生辉。
“姑娘,咱们到家了。”
马车中,丫鬟阿碧小心翼翼地轻声说道。
身形僵硬了一路的金溶月闻声微微动了动身子,抬起了头。
一路都噤若寒蝉的两个丫鬟这才算瞧清楚她格外阴沉可怕的脸色,一时不禁更是绷紧了神经不敢再吱声。
金溶月死死攥着手中绣着几朵淡菊的丝帕,不知落在何处的眼神冰冷到了极致。
一阵马蹄声隐约传近。
“他还跟着呢。”金溶月出声问道,声音如神情一般冷意逼人。
阿碧这才敢掀开车帘察看。
夜色中,一人一骑靠近了她们的马车,马背上的人神色焦急,丢开缰绳翻身跃下马。
“回姑娘,还是福三爷……”阿碧放下车帘与金溶月道:“他跟了咱们的马车一路。”
她话音初落,车厢便被人自外面叩响了数下。
福康安的声音随之传入耳中。
“金二小姐,是我。”
金溶月面上闪过一丝不耐。
“我无事,请福三公子回去吧。”她尽量放缓了语气说道。
福康安听得这句话微微皱眉。
“金二小姐不必担心事后会有人议论今晚之事,我回去之后便会命人——”
“不必了!”金溶月道:“福三公子的好意我心领了。”
他真以为自己压得住么?
今晚福康安的表现已经逾越了,若再由他出面压制此事,到头来事情压不住,只怕还会有更多的流言传出。
他以为自己是在帮她,殊不知今晚给她带来了多少麻烦!
若没有他那般激怒冯霁雯,事情说不定也不会发展到如此地步。
金溶月越想越觉得气愤,全然忘记了当时福康安出面羞辱冯霁雯之时,她内心是怎样的一番幸灾乐祸。
马车外,听得金溶月想也不想便拒绝了自己的福康安,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方才的话确实有些不妥。
他能办得了的事情,金家自然也有能力去办。
是他将自己看得太必不可少了。
少年人隐约有几分失落,却还是强打起精神说道:“清者自清,金二小姐不必过分担心,我相信此事不会惹起太大的风波的。”
他等了好一会儿,才听得马车内的金溶月说道:“多谢福三公子肯信我。”
福康安眼睛微微亮起,一股难言的欣喜之意自内心深处油然而起。
又连忙地道:“金二小姐生性宽容大度,不愿同小人一般计较,却反遭了小人反咬,此事金二小姐本就没有任何过错……我自然是信得过金二小姐的!”
金溶月微一敛眸,不置可否地说道:“眼下时辰不早了,福三公子请回吧。”
福康安点头:“我这便回去……金二小姐也快快进去吧,记得请大夫看伤。”
“嗯。”
“……”福康安望着车帘,欲言又止了一阵,终究也未再多言,只道了句“告辞”,便转身离去了。
而这边刚上了马调转马头,却见迎面行来了一辆华盖马车,赶车之人着一身太监服。
福康安隐隐觉得其有些眼熟,而恰也瞧见了福康安的赶车太监连忙勒马停车,自驾座之上而下,躬身打千儿与福康安行礼。
“奴才给福三爷请安了!”
福康安坐在马背上居高临下地打量了他一阵儿,有些不大确定地问道:“你是哪个宫里的?”
那太监闻言一脸巴结地抬起脸来笑着答道:“回福三爷,奴才是十一爷宫里的楼春儿啊,三爷不认得奴才了?”
十一阿哥宫里的。
难怪觉得有些眼熟。
福康安随意地“嗯”了一声,转身往身后的金府望了一眼,心下了然。
大半夜的,十一阿哥身边的人往金家跑——
受其阿玛傅恒的影响,近年来他心下对党争亦是反感至极,想到前朝那些纠葛,而自己日后难免也要涉及到这些纠葛之中,不免有些烦躁,道了句“办你的事儿去吧”,便打马离去了。
这名唤作楼春的太监,进了金家之后,却未去见金简,而是托了丫鬟将自宫中带来的一只锦盒转交给金家二小姐金溶月。
……
和宅的马车出城之后,一路朝着静云庵的方向驶去。
马车在冯霁雯的授意之下赶的飞快。
越是靠近静云庵,她便越是觉得不安。
如今她满脑子只有一个想法——那便是尽早见到况太妃。
“太太别着急,估摸着再有半盏茶的功夫就能到了。”小仙觉出冯霁雯的不对劲,正轻声安慰着,又笑着说道:“不过太妃娘娘向来歇的早,往常这个时辰该已熄灯歇下了,定料不到太太会这个时候过来,待会儿见着了太太,指不定要怎么高兴呢。”
小茶闻言却抬起头来面色讪讪地道:“不能吧……”
依照太妃娘娘的性子来看,到时不骂太太一顿都是好的了,还高兴呢……
小仙瞪了她一眼,似在责怪她没有眼色。
冯霁雯却被她逗的心下放松了几分。
纵然太妃待会儿会冷着脸骂她大晚上出城,脑袋有毛病,那她也是高兴的。
夜风透过一侧的马车帘灌入车内,钻入脖颈里颇有几分凉意。
此时应当已是亥时了——冯霁雯大致估摸着。
马车在驶上直通静云庵的那条石径上之后,她忍不住挑起了帘子往外瞧。
夜色中,可见坐落于山脚下的静云庵内竟还亮着灯火。
冯霁雯右眼一阵狂跳。
静云庵亮着灯火,说明是有人在,也就是说太妃应当还和往常一般待在庵内,这本是一件令她心安的事情……可问题是,据冯霁雯所知,往常的这个时候,静云庵四下早该熄灯了才对。
太妃的作息向来极规律,能让她破例之事少之又少……今日究竟怎么了?
冯霁雯不敢胡乱猜测,唯有强压着内心翻涌着的不安之感望着亮着灯火的静云庵在视线中逐渐清晰明朗起来的轮廓。
可待马车真正来至静云庵前,她才知道她的不安并非空穴来风。
静云庵真的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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