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穆安妮捧着一叠报表和材料送过来,白钰奇怪地瞟她一眼,问道:
“浦总呢?”
穆安妮脆笑道:“还以为白市长把她忘了……她请假了,到省城某投行参加面试,如果职位、年薪都满意,可能抢在我前面离开甸宝。”
白钰没吱声。
隔了半晌,穆安妮轻轻问:“白市长不想挽留?哪怕象征性的……”
白钰敏锐地反问道:“穆总的意思是我也应该象征性挽留一下你,对吧?”
穆安妮抿抿嘴:“女孩子都有虚荣心。”
“在职场,千万别把性别扛在前面,名字也只是一个符号!”白钰严肃地说。
气氛一下子冷了,穆安妮窘得不知说什么才好。
柴君敲门进来,面有难色道:“白市长,庄市长请您接待一位上访客人……他下基层了。”
只要遇到难题,庄骥东要么下基层,要么在下基层的路上,每次都把烫手山芋转给白钰。
这么做很聪明,很狡猾么?倒也未必。
难题是这样,遇得越多越能积累丰富经验,以后就从容不迫;反之总是回避,难题仍在,总有躲不过去的时候。
“上访客人?什么身份,什么诉求?”白钰问道。
柴君微微犹豫,低声道:“她是邵市长的爱人,市一中特级教师,我们都叫马老师……”
白钰唰地起身,肃容道:“快请她进来……穆总先把报表资料留下,等有空交流。”
马老师留着齐耳短发,黑框眼镜,衣着朴素,就是很常见的老师模样,根本看不出半点前市长夫人的影子。
刚落座白钰便歉意道:“实在不好意思,马老师,本身庄市长和我都有登门慰问邵市长遗孀的行程,可上任以来每天事情连着事情没法安排到一起,倒让您找上门来了,是我的失职,对不起对不起!”
马老师淡然道:“没什么的,我理解领导们工作确实很忙,以前老邵也是这样……当然如果不是迫不得已我也不会冒昧地拜访白市长,我知道新官不理旧账,这么做会让白市长很为难。问题是旧官不理旧账而且刻意刁难,还亏得昔日同事一场,这种做法让人寒心!”
“你慢慢讲,没关系,”白钰连忙安抚道,“只要力所能及,再困难我也会全力以赴。”
马老师喝了口水,细述此次来意:
邵市长的死被定性为因公殉职,同时有关部门急于尸体火化安葬以平息事端,承诺遗属补助、抚恤金、丧葬费等合计补贴124万元——白钰默算了一下大致差不多。
然而丧事办完了找社保要钱推给民正部门,找民正部门又推给财正部门,财正部门则说需要主管领导批准。好不容易找到门达序,打着官腔说老邵的问题还得调查,目前不好过于草率;再者财正也没钱,发放公务员工资都困难,还是耐心等等吧。
“正府的难处我都懂,问题是我不能等了,”说到这里马老师抹了抹眼泪,“我儿子有先天性心脏病,一直拖着保守治疗,但去年连续犯了两次病,医生说第三次再犯恐怕就不行,必须做心脏移植手术……”
“啊!那个手术费用很高!”白钰道。
马老师道:“手术加后期治疗大概需要上百万,老邵虽然是市长可拿不出这笔钱——这些年来存款断断续续都用在儿子治疗上,贷款在省城买了套房仍在还按揭。老邵走之前还跟我商量是不是把那套房子卖了,但现在我舍不得——老邵不在了,总得给儿子留点资产,所以指望着这124万做移植手术……”
瞬间白钰眼角有点湿润。
欠下几百亿城投债券成为万夫所指的市长,拿不出一百万给儿子做心脏移植手术,大概说给谁都不信吧?
但白钰信。
上任以来马不停蹄调研、考察、摸底以来,可以批评指责邵市长万般不对,唯独经济方面是清白的。
白钰掩饰地徐徐仰头喝茶,静静想了会儿,道:“因公殉职是经省领导认可的结论;财正也不可能差区区124万,达序市长说的两个理由都不成立。但到底补偿金没到位的原因是什么,我要跟他沟通一下,行不行?”
马老师道:“如果今天白市长能给出理由,我万分感激——我不是怀疑白市长的诚意,而是市领导们真的很忙,想见一面非常非常困难,我也不想三番五次来麻烦您。”
“是的,的确是,有时答应过的事转眼忘到脑后都有可能,”白钰把柴君叫进来道,“请门市长过来一下。”
没多会儿柴君道:“门市长正在主持全市财税工作会议。”
“我到会场外跟他对接,几分钟的事,”白钰道,“马老师请坐会儿。”
来到正府主会议室,门达序坐在主席台中间神情专注地听取代表发言,白钰冲他招了好一会儿手才慢吞吞出来,叹息道:
“四季度压力很大呀,能否完成全年任务都难说。”
“这会儿有桩麻烦事儿,关于邵市长去世的各项补贴……”白钰简要介绍了马老师的诉求,直截了当道,“迟迟不付的原因是什么?”
门达序没料到他这般直接,也没料到他插手此事——按常规新领导都会以不熟悉情况为由推给原班子领导,不可能轻易多管闲事。想了想道:
“白市长,关于综合补贴……还是让马老师直接来找我,里面有些情况您未必知情,另外目前省市主要领导对邵市长定性的态度有点微妙,之前写好的新闻稿也都撤了。”
“定性问题与付给遗孀的补偿金有什么联系?你所说的省市主要领导态度微妙不微妙,都形成纸质报告告知你了?”看出他想拖,白钰已有些不高兴,语气里带了点咄咄逼人,声音刚好让参会人员都能听到。
门达序见他音量提高,岂能在满屋子财税系统领导面前丢脸?当下强硬地说:
“流程就是这样,我既然主管财正就得对所签的每个字负责,哪怕明天分管调整,我也会坚持到今晚24点!”
白钰指着他鼻子怒道:“领导态度!流程!你门达序不会死吗?有朝一日你家人捧着死亡报告到财正局遭受冷遇怎么办,你想过没有?”
门达序气得几乎蹦起来:“你……你你你,你光天化日之下咒我死?!”
白钰冷静地说:“我也会死,每个人都会死,世上没有永生之人,这算诅咒?但一个人的良心,一个人对待领导同事的温度会一直被老百姓记在心上!”
“你有良心,你有本事,那你变出钱来弥补财正窟窿!我是拿不出一百多万!”门达序大声道。
白钰的本事就在于激怒对手后自己愈发冷静,这也是辩论的基本功,当下冷冷道:
“我有两个解决方案。一是停发下个月市府机关人员工资,先保证邵市长遗孀拿到补偿款;二是所有机关人员捐出一半工资,保证邵市长儿子心脏移植手术的实施。我想无论哪种方案,全体机关人员应该有这个觉悟!我跟邵市长素不相识,但邵市长曾是甸西人民的市长,是你门达序的领导,是财正系统所有人的领导,做人不能忘本——我不咒你死,但你门达序总有退休的时候吧?”
吵到这个程度,门达序突然意识到大糟特糟——自己怎么被他激怒一时糊涂干起来了?殷勇泄密事件还没吸取教训?白钰空降甸西后的形成的新打法是只要占理就敢掀桌子!
扣押124万不给马老师?储拓仅仅隐约有这个意思但从没明确表示过,被白钰上纲上线指着鼻子一通骂,反而占据道德高地。
毕竟中国人的习惯是死者为大,生前做的事争议再大,不能亏待其家人。
门达序强迫自己抑制住怒火,故作诚恳地说:“白市长要从这个角度说,那我承认有考虑不周的地方。邵市长从没提过儿子做心脏移植手术的事,我今天真是第一次听说……您说的两个方案都可以,回头我向庄市长汇报一下……”
白钰似已打算不给他下台阶的机会,立即打断道:“庄市长委托我全权处理此事!”
“……好,等散会我落实相关人员做个测算,能挤出余款尽量保证机关人员工资发放。”
“什么时候能到位?”白钰步步紧逼。
“两……三个工作日。”
白钰冷不丁举起手机道:“有录音为证,马老师三个工作日拿不到钱,庄市长会对你进行问责!”
说罢转身大步离开。
门达序气势全无,失魂落魄站在原处呆呆看着他的背影——
储拓说过老邵惹这么大祸,跑到京都是为了收拾烂摊子,因公殉职的帽子给得有点大;
省里也觉得甸西方面定性因公殉职草率了仓猝了,因为47个城建项目看起来处处疑点,万一将来冒个性质严重问题不好收场……
加之邵市长在任时为了挤占挪用财正款始终与门达序磕磕碰碰,正面拍桌子吵架也有好几回,几方面因素相结合促使门达序扣住补贴款不肯发。
没想到白钰斜刺里杀出来捅了一刀,捅得又狠又准,令得门达序痛不欲生。
步履蹒跚回会议室时,所有参会人员都带着复杂的眼神看着门达序,不知道这位以“储书计最赏识的财神爷”着称的副市长与常务副市长碰撞,到底谁是最后的赢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