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科长在外面等了五十分钟,两腿快站麻了才被叫进去。
“让你久等了,”方晟和颜悦色道,“你是潇南财经大学毕业的?”
“金融管理专业,毕业后参加市考进了人民银行合作金融科,后来借用到金融办,六年前正式调入正府办,去年刚刚主持工作。”于科长简要介绍了自己的简历。
“术有专攻,不错。鄞峡存贷增量全省倒数第一,怎么看这个现象?”方晟抛出个看似漫无边际的问题。
于科长知道新领导在考试,成则能更进一步,败则在这任领导手里无出头之日,略作思索道:
“坦率说这个现象不正常。从规模上讲,鄞峡存贷总量全省倒数第一,基数小涨幅应该提升快,尤其是存款。鄞峡地理位置相对封闭,人口流动不大,网上银行、手机银行用户数和普及程度较低,按说存款都在本地,外流的可能性很小……”
“在此之前有没有人分析过原因?”
“我提交过专题报告,主题是鄞峡金融行业如何打开死气沉沉的局面,其中包括方市长的问题。”
“回头送份报告过来,”方晟饶有兴趣问,“你怎么分析的?”
“金融是经济的晴雨表,金融直观反映当地经济发展水平,美国经济问题全球第一,所以诞生了华尔街;在此之前英国是老大,全球市场都看伦敦交易所的脸色;同样在中国,京都、碧海也是当之无愧的两大金融中心,没有第三个城市能与它俩抗衡!”
于科长虽然打开笔记本,却没看一眼,胸有成竹道,“鄞峡金融业的颓势实质暴露了当前地方经济陷入严重困境,受虹吸效应影响,每年鄞峡大学生返乡率不足百分之二十,人材外流不是最可怕的,可怕的是信心缺失。据不完全统计,两年间鄞峡倒闭的小商场、小超市、小加工厂、酒店和宾馆共有167个,相对应的是新开、新建相关企业只有21个,可见投资环境之糟糕。企业没活力,银行出于风险控制原则惜贷收贷,由此造成恶性循环……”
“不是有国腾油化作为中流砥柱么?”方晟不动声色问。
“国腾做得再好利润全部上交省财政,鄞峡不过从中分得一点地税收入,它对当地的贡献主要在于解决就业问题,但普通职工工资已连续三年没涨,不少中层精英纷纷另谋出路,人心思变,可以说国腾油化正处于矛盾激化的风尖浪口,一旦量变转为质变,将对鄞峡产生严重的负面影响。”
“从金融专业角度看,你有什么对策搅活这潭死水?”
于科长道:“依靠鄞峡自身资源没法走出当前困境,首当其冲是招商引资,其次要改变当地墨守成规的旧观念、旧意识、旧模式,还有就是有效清除垄断市场的保守势力,最后一点是班子要团结。”
方晟抚掌笑道:“言简意赅得好,每句话都意犹未尽,又另有所指,想必都能做篇大文章吧。行,今天就说到这儿,回去准备一下,下午陪我跑两个单位。”
没多久,国资委、财政局、教育局等几个主要部门负责人要来回报工作,方晟让成刚打发回去,说:
“方市长要求所有部门一把手全部下基层调研,你们哪来的时间回报?”
静下心来,方晟继续研究今年以来鄞峡各项经济举措,顺便将综合科、金融办、工业科等几个主要科室负责人叫来聊了聊,发现正府办经济班底总体水平还不错,都是理论功底扎实、有过基层经历且想把事情做好的干部。
说明前任领导想把鄞峡经济抓上去,只是没找准方向而已。
中午在市委食堂吃饭——食堂与银山一样采取开放性结构,领导们即便市委常委也得排队,众目睽睽下还不好意思让队、插队。时间久了渐渐形成惯例,市委常委、副市长们基本在一号窗口,座位也相对固定,即常委坐在东首前两排,副市长、人大政协领导坐三至六排。
一号窗口服务的是位明眸善睐的小姑娘,见了谁都笑得眼睛弯成两轮明月,显然是食堂方面精心挑选出来的,意在让市委领导们用餐有个好心情。
方晟对饮食不讲究,让小姑娘随便打了两荤两素,坐到第一排开吃。过了会儿吴郁明也踱进来,端着餐盘坐到方晟旁边。
“怎么样?”方晟随口问道。
吴郁明摇摇头:“不怎么样,事实上很差……企业半死不活,老板们纷纷萌生退意,有门路有技术的设法到外地发展,实在混不下去的就辗转在绵兰、舟顿两地打工,本地大学生们完全排除回家乡的选项,可以说全市——恐怕包括个别领导在内都在等分拆合并,然后在绵兰舟顿谋个好位置。”
方晟开玩笑道:“你在舟顿主政期间没少挖这边的人材吧,如今报应来了。”
吴郁明也觉得好笑:“是啊,确实是报应,此一时彼一时嘛,当初花一万块钱挖走的人材,现在要花两万元请回来,想想真窝囊。”
“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对人材来说有发展前途的企业是首选,至于正府出台的优惠政策、招揽人材计划,只是辅助条件,很少有人愿意冲着一套房子到鄞峡落户,对吧?”
“跟我想一块儿去了,”吴郁明道,“通常招揽人材用的三板斧——给房子、给户口、给奖金,在鄞峡这块土地都用不上,因为人们看不到希望。我们要想办法争取些大项目、大工程,把蛋糕做大,让市场充满诱惑,到时无需出台政策,自然有大批投资商闻风而动。”
“这方面需要增加到省里的游说力度,目前问题是省里相关部门也对鄞峡失去信心,连续否决多个项目,或者要求市里拿配套资金。上午我查过财政情况,比意想的还要差,别说配套资金,过阵子能不能如期发放教师工资都是问题。”
“那可不行,就算借也得确保教师按月拿到工资,不然麻烦大了。”吴郁明急忙说。
方晟的筷子无意识拨拉饭菜,道:“这只是诸多矛盾的一个小问题,其它还有养老金缺口、社保医保资金枯竭、农副产品补贴负担无力承继等等……”
“农副产品还用补贴?”吴郁明诧异地反问道,“农业补贴正常用于大豆、小麦、花生等国储类农作物,激发农民种植热情并弥补农作物价格偏低带来的影响,农副产品都是经济作物,有一定利润空间,还要补贴干嘛?”
“联系之前你说的垄断经营,答案不明而喻。”
吴郁明搁下筷子若有所思想了会儿,道:“下午我跑两家农庄看看,你呢?”
“南泽农用机配厂因资不抵债被拍卖,交易协议就等我签字,该厂四百多名工人已堵在市委门前五六天,厂门也被工人封得水泄不通,打出的标语是‘誓与南泽厂共存亡’,我担心事态有激化的可能。”
吴郁明脸上闪过怒色:“抢在换届前拍卖,把烫手山芋扔给下任,哪个混蛋想的主意?!”
“你猜购买方是谁?国腾油化!据说郜更跃想把南泽厂改造成油化设备保养基地,但他只肯收留懂机械维修的技术工人,名额大概在三四十个左右,绝大多数工人一账算清后下岗待业。”
“好狠呐,你打算批准这笔交易?”吴郁明试探道。
“国腾化工对鄞峡的实际控制力恐怕远在我们预估之上,看来,冲突第一枪将从南泽厂开始。”方晟平静地说。
吴郁明笑了:“第二枪,其实第一枪上午已经打响了,你不知道而已。”
“是吗?”
“下基层前有人提醒我,按鄞峡官场惯例,新上任书记、市长第一天都会视察国腾油化,中午由郜更跃作陪吃顿饭,既表明市领导对国腾油化的重视,也有安抚和拉拢之意,更有种形象的说法叫‘朝拜’。我没理会,也让市委那帮人别打扰你,我说我和方市长想什么时候去就去,也可以不去,总之不需要别人教咱俩怎么做。”
方晟故意叹了口气:“真是躺着也中枪,完全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把人家给得罪了。”
“你根本不在乎,对吗?”吴郁明眯着眼问。
方晟反问道:“你呢?”
两人会心一笑,埋头吃饭。
两人窃窃私语的时候,食堂数百双眼睛盯在新任书记、市长身上,目光中既有惊疑不定,也有好奇揣测。
按官场常情,很少有市委书记和市长如此亲密无间的现象,何况吴郁明和方晟的故事,鄞峡干部们早就从各个渠道打听到了,有关于两大家族的恩怨,有喻亮情节,还有传闻中的新生代子弟竞争问题。
在所有人看来,两人上任后合作肯定是暂时的,对抗才是主旋律。
可从昨晚晚宴到今天中午种种迹象表明,携手合作似乎已成定局。
此时,食堂内外市委市正府几百号人都在考虑一个问题:他俩联手打算对付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