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土融着化开的雪水,在崎岖狭窄的山道留下凌乱脚印,或深或浅,或大或小。渐渐起了风,在幽长山道吹送而过,拂落树木枝桠积压的霜雪,空中轻轻漂浮一会,安静的落下来。
清竹亦步亦趋跟着萧墨染,几次张口,都没言语。她在清心阁一众师姐妹里,唯与萧墨染感情甚笃,一向是坦诚以待。她性子耿直憨厚,可并非愚钝,深知此刻纵有万千疑问,也该按捺下不提,待旁人散了再寻个时机问明。
山路颠簸难行,清竹深一下浅一下的跟着,忽然一步之外的萧墨染停下,她也跟着停了,“清莲师姐?”
萧墨染在她走进,莫名其妙的问一句,“今日是何历?”
“正月初六。”清竹一怔,随即回道。
萧墨染眸光清淡,微凉微凉,仿佛沁着枝头残雪,“以阁中记法,是何日。”
清竹恍然,心里算了算日子回答,清心阁的年月叠记不沿用阴历和阳历,而是用天干地支来算,现在的人看阳历年月看习惯了,一般听不懂,是以有清心阁之外的人在,年月都用阳历和阴历表示。
萧墨染不置可否,几瓣细碎的枯叶覆上雾蒙蒙的黄铜镜面,像是破镜拼合以后残缺了几处,她抬手缓缓将枯叶拂去,手上融雪划出一道水光。
萧墨染沉默不言,良久,道:“明日何历。”
清竹更不明白,却还是忍着没问,只老老实实将日子说了,山里风大,平常的声音在山里就模糊的能听个大概,清竹不得不提高音量,刚开口,就给山风灌了满嘴的雪沫子。
清竹心里的担忧压过对周遭的顾忌,犹豫片刻,“清莲师姐,你可好么?”
她挑了个平平常常的问,清莲师姐聪慧过人,定然明白她想要问询什么。
萧墨染并未有所回应。
她的行进速度似乎快了不少,两人之间的距离越来越长,清竹看到山风小雪中她的背影,细长细长,腰背挺直,坚韧如松柏,衣衫颜色稍深,渲着浅淡的阴影轮廓,无端透着莫名的锋利。
前面有个人影。
走在最前头的慕颜夕望着那个影子很久,它一动不动的僵在那里,丝毫的晃动都无,她打个手势让其他人停下,朝叶纯白递个眼色,两人谨慎的靠近,人影逐渐清晰。
那是个一米七五左右的男人,孤零零的站在山道拐弯左侧,两手笔直前伸,托着一个黝深的木制托盘,看不出什么材质,托盘上端端正正蒙着一方洁白锦缎,似乎已经很久了,锦缎上积着薄薄一层落雪。
他双眼紧闭,脸色惨白惨白,不起眼的地方缀着几处深紫尸斑,这男人平静的没表情,似乎在保持捧举的动作同时静默死去。
叶纯白几步移到他身后,隔着手套在背心小范围按着,一分钟后对慕颜夕说:“傀儡术。”
她直接摸出匕首,划破这人的衣服,露出安放在脊柱灰白断骨间的木偶,捏着木偶拽出来同时隔断连接的红线。
慕颜夕道:“再看看他身上有没有奇怪的地方。”
叶纯白仔细检查过,摇摇头,“跟我们遇到的没什么不一样。”
她顿了顿,唇角略略勾出个笑来,“慕老板威名赫赫,这样偏僻贫瘠的地方,都有人专门准备稀奇古怪的玩意儿投你所好。”
“方才村子里的残阵,不也是给你个机会敲诈别人,如此看来,你简直就是内应奸细。”
慕颜夕瞥她一眼,眸光幽深寒凉,慢慢挑开托盘遮盖的锦缎,方寸地方露出丁点纯白软毛,和锦缎颜色并无二致,素洁干净。
她狠狠一顿,又将撩开的锦缎盖回去了,沿着素洁锦缎下隆起的轮廓摸一遍,慕颜夕脸色瞬间阴沉的很难看,猛地将锦缎掀起扔到别处,未等落远,锦缎似是被抻回来般兀自垂下,晃晃悠悠的挂在尸体膝弯处。
托盘上赫然盘着一只白毛狐狸,盘的毛绒绒一团,可血肉都没了,仅剩一副骨架和空落雪白皮毛,扁塌踏的罩在骨架上,狐狸头骨仍在,兀自睁大眼,眼角龇的裂开,一滴血珠凝固在毛发间,雪白柔软皮毛衬着分外明显,嘴角不知道被谁用线穿着,勾着锦缎,随着锦缎撩开无比生动的扯出一个笑模样,像极致痛苦中诡异绽放的笑容。
慕颜夕覆手,皮毛柔软不硬,深处尚温,显然刚死不久,脖颈腹下夹杂着些绒毛,还没完全长成,不过活了一年。
叶纯白将刀子用纸巾擦拭过放回去,捏着诡笑的狐狸尸体瞧了瞧,“原以为是欢迎,可惜慕老板运气不好,刚一来就有人向你示威,来者是客,欢迎仪式很特殊。”
还未谋面的对手显然已经知晓慕颜夕的真实身份,不然原始森林里动物众多,兔子松鼠数不胜数,何必非要单单挑一直狐狸做成这副模样。
慕颜夕站着没动,对她的话听而不闻,掌心跃然闪耀一簇火焰,沾上狐狸尸体一下子就烧着了,火焰灼灼,看似炽烈,却没有温度也不会声音,狐狸尸体本来就小,转瞬化为灰烬。
锦缎落地前被她攥住。
她们距其他人大概二十米,叶纯白做了个安全的手势,那些人急步走来,因着离得远,只见到慕颜夕一些较为明显的动作,具体她做了什么,却是谁都没有瞧见。
慕颜夕捏着锦缎递到萧墨染面前,“道长,你能否看出来这锦缎有什么特殊的地方。”
锦缎细滑柔软,以同色织线绣出个三爪龙纹,因着绣线颜色一样,龙纹图案细看才能注意到,龙纹或怒目而视,或威严磅礴,很是鲜活。
萧墨染探手接过,捻了下,又摊开细观,“我于织造所知尚浅,论断不能十分确定,只这锦缎绣法似曾相识,门中师妹提及祖上为织造大户,古时博览众家所长,于各家绣法多有参详,曾有一家绣法便是以此同线描绣为殊,锦料原是贡入皇家,其后战乱频频,同线描绣之法不慎遗失,自此断绝,此物似是以她所言容色绣所织,可丝线所用却是如今才有。”
慕颜夕攥着锦缎揉在一起,随手放进萧墨染背包角落,“前面继续走就绕出去了,以这具尸体做□□,翻山。”
萧墨染眉间微蹙,看着那个已经僵死的男人,又望向远处高耸的层叠山峰,“它料你先机,搁一物什引你前去,若按此路走,深入其中,未必安稳。”
慕颜夕眯着眼,盈盈一笑,衬的轻浮肆意,“若是它当真对这片区域了如指掌,又埋下许多陷阱,我们从哪里走都会是一样的,如果它并不能完全控制,倒不如挑最近的走,就算遇到意外,也能少一点。”
一行人急步进入林子,附近都是高低不匀的土丘,树木并不高大,寒冬腊月树叶都落了,林子里倒还能看到天空,越往深处高树广枝,树干粗壮笔直,顶上叶子枯萎,可下面受到寒冷侵蚀较少,依然郁郁葱葱,人行走其中,只觉遮天蔽日,光线暗淡,时间长了,根本分不清东西南北。深林地上积聚不知道多少年的落叶,灌木低矮,杂草丛生,挡的严严实实,什么都瞧不见。
周围草木偶尔轻微摇晃,走在前面的赵庆和岳征紧握□□,斩断灌木杂草,底下却空无一物,一行人谨慎前行,地上堆积了厚厚的腐烂落叶和淤泥,踏上去立刻下陷,黏腻非常,行走十分困难,速度一慢再慢,左近的树木挺直的耸立着,一眼望去看不到顶,粗壮大小感觉上几乎一样,方向感再好的人也很容易迷路,不得不一路上注意指北针,如有异常立刻停下。
攀过山丘至高地方,就觉着踩踏的地方显出缓慢向下的弧度,慕颜夕看了看表,已经十点,一座并不高耸的山,她们都攀了将近三个小时,天黑之前能走多远可想而知。
她招手让高昭然跟过来,问:“你从族里跑出去见到人,大概过去几天?”
高昭然回想一下说:“应该是两天,我是凌晨五点,族里人熟睡的的时间跑出去,我怕族人会追上我,就一直没敢休息,困不行了才爬到树上睡一会儿,我不记得睡了多久,醒来的时候天色挺暗,是个早晨,快中午时候,我才终于走出了这片原始森林,遇到边境外的一个人,他能用汉语简单交流,我就跟着他走了。”
叶纯白微微诧异的看向她,“你不认识他就跟着走,都不怕人家黑了心肠把你卖掉?”
“事实证明那大哥是好人。”高昭然反驳道:“何况你根本不知道我逃出来是什么形象什么样子,脏的跟个猴似的,拿去炒菜都得嫌我丑,谁那么粗的神经拐我去卖,而且,就算有人想卖,一旦被我知道,迟早得死我手里。”
叶纯白轻然一笑,恍若寂静深林里姹紫嫣红争相绽放的百花,美不胜收,“好人?”
她似乎话未说完,但不知为何又不愿再说了。
“你什么意思。”
高昭然浑身哆嗦一下,目光落在叶纯白脸上,只停留片刻又急着错开,她觉着叶纯白的笑,美则美矣,可太过美貌的样子,总像是透着几分妖邪的锋利感,咄咄逼人的,侵略性十足。
叶纯白笑容渐冷,一如既往的正经严肃,“没什么。”
慕颜夕的视线若有若无的飘向高昭然和叶纯白,她无意间朝后一瞥,突然脸色大变,“停!”
其他人不明所以,急忙停下,地上落叶太厚,不知道腐烂多久了,踩上去粘稠无比,实在不容易紧急停止,不少人随着惯性往前扑,直接摔在地上。
赵庆和岳征与慕颜夕相处时间不短,经验丰富,站在原地没敢动弹,慕颜夕快步回返,高昭然紧随其后,却见两个队伍原是一样长短,五分钟前清点过人数,现下却一队多一队少,萧墨染和朱翊,李墨凡三个人完全不见踪影,连带着清竹和三个尼姑,像是悄无声息的就消失了。
来路徒留一条细细长长刚刚开辟出来的小路,砍断的灌木草枝凌乱落在远处,压的草尖低低,地面泥土湿润,散乱着一个个脚印,踩踏的人太多,已是完全看不出形状。
慕颜夕望着空空如也的灌木草丛,探手一把抓过队尾的道士,“你后面的人不见了,你居然都不知道?!你一点都没有察觉?!”
那道士初次下山,给她逼的慌乱退后,愧疚道:“对不住,慕施主,我……我实在不曾留意身后,贫道……贫道一直未听见有甚动静。”
慕颜夕随手一放,声音如同撒了一把冰碴,字句清楚,“没听见?是不是人死了你才听得见?”
道士蹭蹭蹭退后几步,被前面的人扶住了,“慕施主……”
慕颜夕看也不看他,径自往回,呼出口气,轻薄的白雾萦绕唇边,边走边道:“你们不要留在这里,姜怀带队继续走,沿途留下记号,我找到人会想办法跟你们会和。”
她拽一下高昭然,“你跟我从原路回去,五分钟前确认的人数,她们就算遇险,也应该不会离我们太远。”
高昭然急匆匆跟上去,两人一南一北隔着参天广树,保持自己出现在对方视线里,又尽可能的拉开距离扩大搜索范围,可直到她们返回五分钟前留下极好标识的地方,也没有寻找到萧墨染等人的踪迹。
高昭然心里愈发没底,高声道:“老妖精,不如我们分开到周围找找?你看这儿除了草就是草,什么都没有,走远点也许能发现痕迹。”
“不对。”慕颜夕停下,片刻之后走到高昭然身边,她拨开身前的低矮草丛,在地上轻轻踩一下,落叶掩盖的淤泥受力向外散去,形成一个微微凹陷的坑,淤泥很慢很慢的往回挤。
“无论她们被什么掳走,怎么掳走,那是七个大活人,绝对不能无声无息的带走了,必然会留下痕迹,但是这里,草地落叶堆积,底下都是腐烂的柔软淤泥,再轻的动作都会有踪迹留着,而我们现在什么都没找到,只有一个可能,她们依然还在消失的那个地方,不过你我没有注意,或者是,她们是从上面走。”
“树上?不可能,这里地处云南边境,一年里大部分时间气温潮湿闷热,树上覆盖的全是苔藓,滑不留手,谁能攀着那么滑溜的树枝还一点声都没有。”
高昭然继续道:“而且我们一路上天上地下都看了,没发现啊。”
“那就排除她们还在原地的可能。”慕颜夕抬眸望向高处,神色平静的看不出情绪,过了片刻说:“至于从上走,如果掳她们的不是人呢?道长的缚魂镜威力绝大,又以锁魂禁咒加持,世上什么妖孽邪物能近她身边。道长生性稳重谨慎,不可能会被毫无反抗掳走,只能是她亲眼见着异常,但一切瞬息之间,她来不及示警就去追了,如此一来,那必然会留下线索指引。”
两人寻着来路再次回寻,原始森林的树木枝繁叶茂,如同在顶上展开巨大的屏障,光线如丝如缕,在昏暗的枝叶间投下细碎的光斑,偶尔叶间透过些许冰凉白雪,寂静落下,很快便与脏污淤泥融在一处。
粗大的树干上爬满了成片成片的暗绿苔藓,几乎将整株树完全覆盖,暗绿苔藓浓郁到极致,反而衬出一种古怪的死气沉沉。
大概走了两百米左右,慕颜夕看到那些被苔藓包裹的高树中,有一株的藓身缺了一截,像是被什么硬生生从中掐断,刮了一截下来,露出深褐粗皱的树皮。
她紧步走过,站在树下环顾四周,拍了拍高昭然,往西北方去。
高昭然急匆匆的追上,东绕西绕也不知道跑了多久,突然眼前一晃,不知道什么东西狠狠撞她怀里,磕的她眼冒金星,她抱着怀里不知名的东西疾步后退,直挨到树干才停下,
高昭然边揉边往怀里瞧,她被磕的有些蒙了,还没来得及生气,却见自己静静抱着一个没有五官面目,像是被扒了皮般通红通红的人蛹。
她就挨着人蛹口鼻位置,惊的猛地将人蛹狠狠扔出去,不过她刚刚惊魂未定,力气控制不好,堪堪推了一下没劲了,人蛹直勾勾躺地上,忽地蜷缩抽搐起来,平整的面目骤然扭曲,像是要张嘴。
高昭然怒骂一句,摸出匕首上前一步,趁人蛹仍未起来,一脚踩人蛹胸口将它猛地踩回地上,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可人蛹动作比她还快,身上通红的颜色像是解开的丝线,如潮水般涌到地上,铺展仿佛血色锦缎,渐渐人蛹眉目分明,赫然便是一同失踪的尼姑。
尼姑的帽子掉了,头顶光溜溜的,戒疤之下一块块隆起,鼓动,就像生长了许多能移动的疙瘩,看的人无比恶心。
片刻间恢复平静,尼姑平平的躺在地上,高昭然小心戒备,不敢贸然上前,可刚才情况万分诡异,她又不想任由这个祸患遗留,几番思想,狠了狠心,反正附近只有她一个人,自己都不说,谁都没看见,那她杀了谁,又有什么关系。
高昭然手起刀落,立时要将这不知死活的尼姑毙命当场,却在刺入心口一分便下不去了,柔韧的像是刀子用钝,无比迟缓。
尼姑突然一把抓住她的手腕,五指如铁钩,指甲几乎要掐进高昭然手腕里。
高昭然反手一刀,将尼姑的手齐腕隔断,预想中的肌肉断裂声并没有听到,只见断腕处整齐的切口,里面并没有血肉,徒留灰白骨骼断茬平平整整,皮下全是红线,一动一动。
她手一抖,断掌掉在草丛上,转眼便干瘪了,光秃秃的只剩一个手骨,断掌中蹿出的红线细细碎碎断开,全是密密麻麻的小虫子,糯米粒大小,无眼无须,周围一圈绒毛一样的钩足,
虫子散在草叶上,毫不迟疑的滑向她,席卷而过,草叶尽融。
高昭然脸色铁青,拔腿就跑。
“我操。”